元怀搁下笔,目光在羊皮地图上逡巡,最终停在雁门的位置。窗缝渗入冷风,烛火摇曳,映得他眉目愈发冷峻,眸底似有暗流涌动。
“元怀。”门外传来凌宇低沉的声音,隐约透着一丝紧绷。
“进。”元怀未抬眼,仍盯着地图上蜿蜒的山脉走势。
凌宇推门而入,步履沉稳,却在站定时微微一顿,似在斟酌措辞。
“山阴城内有异动,似有暗探潜入。”
元怀指尖一顿,缓缓抬眸,眼底寒光如刃:“可查出是何方势力?”
“尚未确定。”凌宇声音微沉,“但他们在暗中打听……阿月姑娘的底细。”
空气骤然凝滞。
元怀眸色骤冷,指节在案几上无声叩击,一下、两下,像是某种无声的杀伐之音。良久,他才开口,嗓音低沉如冰:“直接杀了,不可暴露阿月身份,无论背后是谁,一个不留。”
“是。”凌宇领命退下。
书房内再度沉寂,元怀凝视着地图,思绪却已不在战局之上。
晴月。
她救过他,她是公主府的琴师。
探子从洛阳带来的消息,也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南方官家小姐,父母双亡后被承欢公主带进府邸。
但她太不简单了。她聪敏,大胆,精通兵法,轻功了得,智多近妖。丝毫不不像一个年少丧父的普通琴师。
公主府的所有人都好似人间蒸发,她却带着一身伤坚持来雁门寻亲,寻得还是同样深不可测的张涿绛。
每次试探她,总能感受到她在细微处透露出的不合常理敏锐和控制欲。他的直觉告诉他,她要利用他,她很危险。
可即便如此,他仍愿赌一次。
赌他能赢得她的真心,哪怕只有一分。
“阿月……”他低声呢喃,嗓音里竟着连他自己都难以察觉的妥协和柔和。
……
与此同时,高悦的厢房内也是烛火未熄。
她端坐案前,手中银针在锦缎上穿梭,绣的却不是什么鸳鸯,而是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
无心绣盖头,亲手绣个香囊送他,也算情义到了。
锦缎上,一朵含苞待放的梅花渐渐成形,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出走线的痕迹,这是洛阳贵族女子才会的“暗绣”之法。
窗外传来三声轻叩。随后,一道黑影如鬼魅般翻窗而入,落地时连烛火都未惊动分毫。
高悦头也不抬,手上动作不停:“如何?”
“雁门那边已经安排妥当,只等殿下过去。”景泰低声道:“另外,元怀的亲卫刚刚收到密报,似乎已经察觉到了什么。”
高悦指尖微顿,随即又恢复如常:“无妨,他查到的,都是我想让他知道的,一切按原计划进行。”
她抬眸,眼中是锐利的算计:“记住,山阴的兵器坊,必须牢牢握在我们手里。”
“是。”景泰领命,如来时一般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夜色中。
高悦放下绣布,走到铜镜前,指尖轻抚镜中自己的倒影。镜中人眉眼如画,唇角含笑,可眼底却是一片冰冷。
“元怀,你可千万别让我失望啊……”
她轻声自语。
窗外,西风呼啸,卷起一地枯叶。而远处天际,隐约有黑云积聚,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
……
翌日清晨,元怀果然亲自出城狩猎。高悦站在城楼上,望着他的铁骑卷渐渐消失在山色中。
沁丹捧着披风匆匆赶来,见她身上沾了几丝晨露,忙劝道:“殿……姑娘,风大,快回去吧。”
她将披风轻轻搭在高悦肩上,指尖触到一片冰凉。
高悦拢了拢衣襟,披风领口细密的银狐绒毛拂过她苍白的脸颊。远处山岚渐散,元怀的身影早已化作黑点没入层峦叠嶂。
她脑海里突然浮现昨夜烛火下,他说要去猎头白猞猁时的凌厉与桀骜。
“你说,猞猁这种野兽,”高悦的低声问沁丹,“会甘心被圈养在笼子里吗?”
沁丹闻言一怔,顺着主子的目光看向远处苍茫群山。她想起了皇宫后园铁笼里那些宫女太监们养的猫儿,狗儿。她们都是放出去,便不见了踪影。
“应当是不甘心的。”她认真地回答。
高悦唇角微扬,眼底映着初升的朝阳。
“猞猁难养,但只要花心思,还是会乖乖听话的。”她轻声道,像是自言自语,“就像元怀一样。”
沁丹不喜元怀,只嘟囔:“他这蛮子,也配让殿下花心思。”
“你啊!瞎说啥呢!”高悦伸手点了点沁丹额头,继续说道:“马难训,但终归为骑。他再烈的性子,也总有驯服的法子,不过是多费些时日罢了。”
“知道了知道了!”
“走吧。”高悦无奈一笑,转身走下城楼,“去看看盖头绣得如何了。”
……
三日后,元怀踏着破晓的晨光归来。
高悦此时正在庭院里采摘桂花,她一袭月白色留仙裙,在朦胧晨光中,这抹素色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形。丹桂飘香,银剪开合,宛若一幅精心描摹的仕女图。
“统帅回来了!”
官邸内喧哗响起,高悦起身去前厅迎他。
一阵凉风袭来,金桂悠悠飘落。一朵小黄花正巧落在她的鬓发上。
元怀来到前厅,高悦的余光扫过他腰间的弓弩,看来这场狩猎结束得比她预计的要早。她的目光最终落在他手中的铁笼上。
“活的,”元怀在她面前站定,素来冷峻的面容罕见地扬起一丝弧度,连声音都带着几分邀功的意味,“半点没伤着。”
他手腕一翻,铁笼咔哒落地,笼中的白猞猁警觉地竖起耳朵,金瞳熠熠生辉。
高悦欢喜地走向铁笼,蹲下身与那猛兽平视时,猞猁果然暴起,利爪在笼栏上刮出刺耳声响,铁笼旁的铃铛被震得叮乱响。
猞猁的暴起在她预料之中。
穿过笼栏的手指纤白如玉,指尖那抹若有若无的药香,是特意调配的。猞猁竖瞳中的凶光果然涣散,当它温顺地蹭她掌心时,她能感觉到元怀灼热的视线。
元怀眸光骤深:“你懂驯兽?”
声音里带着探究与惊艳。
“小时候养过猫儿。”高悦收回手,起身看向元怀,笑着说道:“这只猞猁我很喜欢。”
“喜欢就好。”
“还没用饭吧,我去叫后厨备饭。”高悦说完便快步走出前厅。
在元怀看不见的角度,她唇角勾起一抹转瞬即逝的冷笑。
笼中的猞猁,与眼前的男人,并无区别。他们看似凶猛,实则早已落入她的掌控。
晨风拂过庭院,卷起几片零落的金桂。高悦拢了拢衣袖,指尖还残留着野兽皮毛的温度。
成婚,还早。
下一步棋,该落子了。
……
转眼便是深秋。
这天,夜色沉沉,西风卷着细雨在庭院中盘旋。
元怀穿过中庭,凌宇从廊柱阴影中快步迎上,压低声音禀报:“元怀,涿绛已在书房等候多时,他还带了最新的城防图过来。”
元怀眉梢微动:“山阴的城防图?”
凌宇点头,眼中闪过一丝钦佩:“不仅标注了所有箭楼、瓮城的方位,连每处暗渠的走向都绘制得一清二楚。”
“十日便完成,他动作倒是快。”元怀眼中掠过一丝赞赏,转身便向书房走去。
推开书房的木门。暖黄烛光中,涿绛正俯身查看案上城防图,听见响动他立即直起身子。
“统帅。”涿绛恭敬行礼。
元怀摆手示意免礼,目光已被案上图纸牢牢吸引。走近细看,只见图纸上山阴城的轮廓纤毫毕现,城门用赤金标注,每处垛口都细致地注明了射界范围,图纸边缘还用小楷详细记载着各处城墙的修补年限、砖石厚度。元怀修长的手指划过图纸上蜿蜒的护城河标记,注意到连河底水闸暗门的排列间距都精确到了寸许。
“兵器坊的选址,你怎么看?”元怀开口问。
涿绛上前一步,他指尖点在东坊废墟处:“先前的铁坊虽被烧毁,但地下暗渠完好,”说话时眼角余光却频频扫向城西,“只是百姓们的居所太近了……不如征用城西荒寺?地方宽敞,围墙高厚,闲杂人等也难靠近。”
元怀目光如鹰隼般掠过地图,忽然取过朱笔在城北山麓画了个浑圆的圈:“这里。”
“可那里是……”绛声音戛然而止,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
“山阴驻军的后营。”元怀语气平静,“明日后营全军到官邸旁边的校场,此地改建兵器坊。”
涿绛眉头紧锁,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中纸张:“统帅,如此的话,北部城防就弱了。”
“凌宇。”元怀突然唤道,“把弩机的图纸给我。”
凌宇从袖子里取出一卷泛着奇异光泽的羊皮图纸。展开时,精巧的弩机构造图在烛火下纤毫毕现。
元怀解释道:“这架弩机射程可达三百步,届时在兵器坊四周设瞭望塔,反而比驻军更易掌控全局。”
涿绛瞳孔骤缩,伸手欲触又急急收回:“西域热火弩?这图纸是……”
“西域匠人手笔,打羌胡时得到的。”凌宇得意。
涿绛犹豫:“统帅将如此宝贵的东西交给我……”
烛火摇曳中,元怀嘴角勾起一抹弧度:“我信你。”
相处十余日,抛却最初的怀疑。在元怀眼里,涿绛是个难得的将才。
“属下绝不辱命!”涿绛应下。
烛花轻响,三人影子在墙上交错成诡谲的形状。涿绛起身整理图纸时,忽然发现沙盘上代表定襄的小旗,不知何时被元怀拔起握在了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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