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27

启程去上党那日,天阴得厉害。铅云低垂,压得雁门城墙都矮了三分。辰时刚过,却似暮色将至,零星的桂花在风中翻飞,成了天地间最明艳的颜色。

高悦立于院门前,青缎披风被朔风吹得凌乱。

马嘶裂空,元怀已跨上那匹枣红色良马。他侧首望来,眉峰如刃,“走了。”

上党事急,不宜声张,所以此行只有他们两人。

高悦攥紧缰绳翻身上马。临行前还是忍不住回首看了好几眼,桂树东南三尺处,是他们埋酒的地方。

“放心。”前方传来元怀的声音,“若是顺利,回来时还未入冬。”

高悦倏然莞尔。

马蹄声碎,碾过满地落桂。两人出了城门,天色愈发阴沉。不久,远处传来闷雷声,像战鼓般滚过天际。

“要落雨了。”高悦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缰绳上的水汽。

元怀看了她一眼,略抬了抬下颌:“能赶在雨前到雁门驿站。”

终究是天公不作美,待二人赶至驿站门前,雨点已如撒豆般噼啪落下。高悦刚勒住马缰,雨水便连成了白茫茫的帘幕,将天地都笼了进去。下马时,溅起的雨水打湿了她的绣鞋,寒意顺着脚踝往上爬。

“快请进!”小二早提着灯笼候在檐下,昏黄的光在雨幕中晕开一片暖色。他佝偻着背,蓑衣上的雨水在地上汇成细流,“已备下干净厢房,水也烧上了。”

元怀侧身让高悦先行,刀鞘上的雨水滴在驿站里,与檐外雨声混在一处。他略一颔首,目光扫过身后的高悦。她的裙裾已沾了泥水,湿漉漉地缠在她纤细脚踝上。

“只有一间厢房么?”走到门前,高悦不解地问道。

小二闻言一怔,偷眼去觑元怀神色,手中灯笼随之一晃,在斑驳墙面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嗯。”元怀淡淡道,抬手推开面前的雕花木门,门轴发出喑哑的吱呀声,“你睡里间。”

屋内还备了炭盆,驱散了秋雨的寒意。高悦进门后便解下来湿透的披风,青丝上沾的雨珠随着动作滚落。

小二抬着浴桶进来,热气在空气凝成袅袅白雾,模糊了屏风上的山水纹样。

高悦忽然局促起来。这驿站虽不算简陋,但里外间只隔着一道透光的白屏风。

元怀似乎看出她的迟疑,他低声道:“我去看看马。”

门被轻轻带上时,高悦长舒一口气,指尖触到浴桶中温热的水面,才惊觉自己早已冷得发抖。她将身子浸入热水中,水汽氤氲间,她听见窗外雨打芭蕉的声响,混着远处隐约的雷鸣。

突然,屏风外传来极轻的"咯吱"声,像是有人踩上了老旧的木地板。高悦猛地睁眼,水纹在胸前荡开细密的涟漪。

“元怀?”她试探着唤道,声音不自觉地发紧。

没有回应。但屏风底部的缝隙处,分明有道黑影一闪而过。高悦攥住浴桶边缘,水珠顺着她绷紧的手臂滑落。她盯着那道透光的屏风,忽然看见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片从下方缝隙滑入,悄无声息地落在潮湿的地板上。

“王琅设伏,”纸片上用蝇头小楷写着,“晋阳道旁,小心!”

是景泰。

待确定高悦看完,景泰便收起纸片。

高悦忙扯过寝衣囫囵套着,走到一旁将早就写好的密信从屏风下方递给景泰。

景泰刚收好信,窗外突然炸响一声惊雷,电光将屏风照得透亮。高悦一惊,不自主地屏住呼吸,他听见了极轻的金属碰撞声,是刀鞘碰到门框的声响。

“谁在那里?”元怀冷冽的声音突然在门外响起。

屏风后的黑影倏地消失,只剩下一缕若有若无的陌生气息飘散在潮湿的空气里。高悦慌忙回到浴桶里。

木门被推开时带进一阵冷风,吹得屏风微微晃动。元怀的剪影映在屏风上,他的佩刀已经出鞘三寸,寒光在雨夜里格外刺目。

“是老鼠。”高悦强自镇定,声音却带着未消的颤意,“方才……有只大黑鼠从梁上跑过。”

元怀的影子在屏风前停留片刻,刀缓缓归鞘。

“你没事就好。”

高悦听见他走向外间的脚步声,紧绷的肩背这才放松下来。她掬起一捧热水拍在脸上,水珠顺着睫毛滚落。窗外雨势更急了,仿佛要将整个驿站淹没在这场秋雨里。

她望着屏风上晃动的烛影,忽然想起临行前埋下的那坛桂花酒,不知它能否经得住这场秋雨的冲刷。

她换好干净衣裳出来时,元怀正坐在外间的案几前擦拭佩剑。烛光下,剑锋映出他沉静的眉眼,水珠顺着他的发梢滴落,在衣襟上洇开深色的痕迹。

“你的伤……”高悦眸光微凝,瞥见他腕间白布已浸透雨水,洇出淡红血色。

剑锋在棉布上发出细微的沙响,元怀动作一滞。

高悦从行囊中取出药瓶,裙裾委地,在他案前屈膝蹲下。她替她解开湿布,但见数道刀伤被雨水泡得泛白。她蘸了药膏的指尖悬在伤处上方,不由自主地轻颤。

窗外暴雨扑打窗纸,烛火在穿堂风中剧烈摇曳。目光落在她发间那支木簪上,簪头雕着半朵将绽未绽的杏花,花蕊处一点朱砂,红得夺目。

“不碍事。”他意识到他的慌乱,忙抽回手腕,取过一块干净布条,三两道便缠好伤口。

高悦抬眸,猝不及防跌入他眼底那片幽潭。烛光在那深不见底的黑色里碎成星子,映着她自己小小的倒影。

轰——

惊雷劈落,烛火应声而灭,黑暗如潮水漫涌。唯有瓷瓶里飘出的药香,在两人交错的呼吸间浮沉。

高悦摸索着要去点灯,绣鞋却被案几腿绊住。身子前倾的刹那,一只有力的手臂已环住她的腰肢,清冽的气息瞬间将她裹挟。那掌心温度透过薄衫传来,烫得她脊背一僵。

“当心。”他的吐息扫过她耳畔。

万籁俱静,高悦听见远处传来山石滚落的闷响,似有千钧之势。也能听见雨幕深处忽起的狼嚎,凄厉声穿透重重雨帘,又消散在呼啸的风里。

“歇着罢。”元怀松开手,而后轻轻抱起她,将她放在里间的床榻上。

然后他回到外间,点起了灯,吩咐小二送来干净的水。

里间,高悦拥衾而卧,却无半点睡意。窗外雨声不绝,混着外间隐约的水声。

元怀正在沐浴。清水激荡之声,与窗外雨响叮咚相应,谱成一支奇异的秋夜曲。

有水珠溅落在地的轻响结束之后,是布帛摩擦的窸窣声。

高悦不自觉地攥紧了被角。闪电乍现,屏风那侧,元怀宽肩窄腰的轮廓随着动作变换,清晰可见。隆隆雷声让她蓦然回神。她惊觉自己竟在细数外间的每一个声响。

平生第一次,她懊恼自己的听力好得过分。

……

第二日,天光未晓,驿站外马蹄声急。高悦听到声响,猛地睁开眼睛,透过屏风,她看见元怀立在门前。

“将军!”小二踉跄着推门而入,呈上一封火漆密信。

元怀接过信,利落的挑开漆印。待小二出去,他看向高悦,道,“陈友那儿出事了,张禹突袭了他的粮仓。”

高悦闻言一惊,走到外间,面带忧虑地问:“现在情况如何?”

元怀手腕一翻,将信纸递过来,“粮草烧了三成,这是陈友的亲笔。”

“上党……”高悦轻喃出声,脊背顿时窜上一股寒意,“他们要合围陈友!”

元怀点头,随即道,“我们得立刻启程去晋阳。”

“恩。”高悦应下。

随后她突然想起昨日战报说的埋伏,刚想劝元怀等一等,等晋阳的援军来一块走。但她看到元怀略焦急的神色,到嘴的话便生生咽住。

她不应该知道这么多。

况且,此行只有他们两个人,不会引人注意,小心一些,应当能避免埋伏。

不过片刻,两人便已立在马厩前,缰绳在他们手中挽出利落的绳结。随后,两骑冲破雨幕,官道上的积水被马蹄踏出银箭般的水花。

高悦紧跟在元怀身后,略微有些吃力。

……

又奔波了几日,两人到了临近晋阳的一处路口。

高悦急声提醒,“前面岔路!左走官道要绕二十里,右边陡崖过河,走张禹的地盘,可省一半路程,但危险!”

之前来解晋阳之围时,她记过这一带的舆图。

元怀目扫过两条路径,毫不犹豫地勒马向右。陡崖小径狭窄如羊肠,两侧山崖如被巨斧劈开。高悦的枣红马突然一个趔趄,前蹄陷入被雨水泡软的泥坑。她正要挥鞭催马,忽觉腰间一紧,元怀竟在疾驰中侧身,单手将她稳稳捞到自己马上。

“抓紧缰绳。”

他的声音混在雨里听不真切,但前胸的温度却清晰传来。高悦听话地握住缰绳。轰隆!山崖突然传来雷鸣般的巨响。元怀猛地夹紧马腹,战马嘶鸣,前蹄在空中划出凌厉的弧线。一块磨盘大的巨石擦着马尾砸落,溅起的泥水拍打在两人衣袍上。

高悦一惊,死死握住缰绳。元怀沉稳的声音振动着她的耳膜:“别怕!”

她咬唇未答,但将身体更深地埋进了他怀里。

碎石仍在身后簌簌滚落,元怀突然勒紧缰绳。战马的前蹄在湿滑的小道上刮出两道深痕。小道尽头是一道断崖,暴涨的山涧在十丈之下翻涌着浑浊的浪涛,像张开的猛兽巨口。

两人同时讶然——桥呢?

高悦眼尖,指着断裂的绳索桥桩上整齐的切口对元怀道:“有人动了手脚,是斧劈的痕迹,木茬还是白的……”

话音未落,元怀已解下墨色披风将她兜头裹住。

两人翻身下马,这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高悦只觉眼前一暗。

“闭气!“

浓雾般的白烟从对岸炸开,雨中顿时弥漫着刺鼻的腥甜。身旁的马儿突然眼珠暴突,口吐白沫,倒地不起。

高悦隔着衣料听见箭矢破空的尖啸,元怀将她牢牢护在臂弯里,反手抽出腰间长刀。刀光织成密不透风的网,箭簇撞上剑刃迸出连串火星。

待箭雨暂歇,他掀开披风,后退两步,靴尖挑起一支落箭。

尾羽上“王”字清晰可见。

“王琅居然在此设伏……”元怀的眼底闪过一丝异色。

“他怎么会知道我们走这?”

高悦看向元怀,满脸疑惑,没理由啊,这一路他们两人都小心翼翼……

“我们得离开这……”高悦的话音未落,她脚下的岩石便轰然崩塌。

她身形一歪,失重的感觉瞬间攫住心脏!

“晴月!”元怀的喊声撕开雨幕。

他闪电般探身去抓,却只撕下半片衣袖。布料撕裂的声音像一把钝刀,狠狠划过高悦的耳膜。浑浊的浪涛在视线里急速放大,死亡的寒意爬上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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