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子时,星河垂野,云中城现于苍茫夜色中。
与戒备森严的雁门不同,云中城城门大开,灯火通明,热闹非凡商旅往来不绝,仿佛根本不知道十几里外的雁门已经是戒严状态。
他们在云中城最好的客栈安顿下来。高悦推开雕花木门的瞬间,檀香扑面而来,她下意识抚上心口。
“这间上房视野真好。”晴山抱着她的膝琴,笑眼弯弯地指向窗外,“殿下你看,整片长街都……”
话音未落,高悦便踉跄着撞向门框。心口炸开的剧痛像是有千万根冰锥同时刺入,她听见膝琴坠地的闷响,琴弦震颤的余音在耳膜上划出尖锐的轨迹。
“殿……阿月!”晴山的声音突然变得很远。高悦看见自己的手指正不受控制地抖动。她试图说话,舌尖却尝到铁锈味的寒意。
体内的毒,发作了……
她视线开始溶解。窗棂化作流淌的暗色颜料,晴山惊惶的面容在视野里碎成苍白的纸片。
“元……元怀……”她听见自己破碎的气音。
只有元怀能救她。
很快,熟悉的气味包裹而来。高悦向后倒去,后背触到的不是虚空,而是紧绷的胸膛。
“怎么回事?”元怀问,声音里带着焦灼。
“突然就……进门时,还好好的……”晴山也着急。
“你去找凌宇,他那有雪莲。”
元怀的声音很近,高悦感觉有人轻触她颈侧,动作很轻。
而后,温热的血珠滴在她唇上,她本能地紧闭牙关。
“咽下去。这是解药。”
对,他的血能压制她的毒。
高悦反应过来。
液体滑入喉中,药效发作得极快。先是四肢恢复知觉,接着是胸腔里那股绞痛的缓解。
她缓缓睁开眼,对上元怀近在咫尺的面容。
“多……多谢相救。”她垂眸道谢,气若游丝。
“少说话。”元怀在绑腕间的伤口,语气平淡。
接着,他走到桌边,倒了杯茶递给她,问道,“你在马车上的时候可有不舒服?”
“没有……”她接过茶,看上去有些沮丧。
“最近并州多事,连累你奔波了。”元怀说。
“你真的是白淮元吗?”高悦抬眸问。
元怀点头。
高悦接着问,“那你当初为何骗我,说你叫元怀。”
“我没有骗你,”元怀解释,“我幼时同母亲长大,元怀是母亲为我取的名字。并州众人,都叫我元怀。”
“你此番东行,是为了阻止慕容俨迎娶公主?”
“是。”
“慕容俨如今转道迎娶拓跋氏的女儿……”高悦犹豫了会,才接着问,“你可会派人去淮扬寻找公主。”
元怀轻蔑一声,反问道:“在你眼里,承欢公主是个什么样的人?”
“公主金枝玉叶,不谙世事,待我们极好。”
“如果她叫你杀了我,你会听么?”
高悦一愣,心头警铃大作。
“不会。”她看向元怀,眼神坚定,“公主绝不会让我们杀你!”
“是么?”元怀的神色教人辨不出喜怒。
“是!”高悦解释,“公主……她不会掺和大缙的纷争。”
元怀转身走到桌旁,给自己倒了杯茶,不再说话。
良久,高悦又试探着问道:“你可还记得,你与公主也曾有婚约?若公主未去淮扬......你……会娶她吗?”
“不会。”
元怀没有半分犹豫。
“慕容首领打算和拓跋部结亲,若你与公主都成婚,好处很多……”
“不会。”元怀打断她的话。
高悦注意到他眼中闪过一丝厌恶,但她还是决定再争取一下, “白氏一族的冤案,罪其实不在高氏!我可以以性命起誓,先帝和公主……”
“够了。”元怀打断高悦的话,他眼中寒芒如刀,下颌线条绷得极紧,“高氏的事,不必再提。”
说完,他走向窗边,月光映在他身上,散发出一股难以接近的冷意。
屋内陷入死寂,只剩下烛火偶尔的噼啪声。
高悦望着他的身影,紧张地问:“那你会……会杀公主,替白家人报仇吗?”
“你觉得呢?”他反问,嗓音却冷得刺骨。
高悦心头一颤。她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竟说不出话。
他会杀么?
她觉得不会,可他对高氏的怨愤和敌意,又让她摸不准。
元怀再次开口时,声音已恢复平静:“我不会杀一个放弃富贵,和爱人去淮阳过普通日子的女人。”
听到元怀的话,高悦松了口气。
父皇没有说错,他是君子。
既然他不想杀她,那她瞒着身份嫁给他,日后一切水到渠成,他应当也不会为难她。
元怀恨高氏,但她阴差阳错救了他。
他待她好,她得好好利用这一点。
想到这,她低低咳了一声,元怀果然转身看她。
“……怎么了?”
“没事。”高悦轻轻摇头,唇边浮起一抹苍白的笑。
她就知道他在意。
元怀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他走到高悦面前,伸手轻轻扣住她的手腕,指尖精准地按在脉门处。
“脉象紊乱,内力滞涩。”他冷声道,眉头微蹙,“这毒怎么这般厉害?”
高悦睫毛轻颤,在他掌中的手腕微微僵硬,却没有抽回。烛光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影,衬得她肤色如雪。她垂下眼帘,避开他探究的目光。
“元怀。”她轻声唤他,嗓音里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没察觉的柔软,“若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你会杀我吗?”
元怀的眼神骤然一沉。他松开她的手腕,起身后退了两步。
“那要看,你骗了我什么。”
高悦呼吸微滞,喉间泛起一丝苦涩。她勉强扯出一抹笑,试图用玩笑缓解凝重的气氛:“比如……我其实不是什么弱女子,而是个江洋大盗?”
元怀目光在她纤细的脖颈和带着薄茧的手指上停留片刻。
“你连撒谎都不会。”他意味深长地说,“忠心旧主没有错,但大缙已经没有高氏立足的地方。你应当知道,承欢她逃得越远,就越安全。”
高悦暗暗松了口气,元怀对她的身份果然没有一丝怀疑。
“夜深了,你早些休息。”元怀转身往门口走,“凌宇送过来的雪莲汤记得喝,对你的内伤有益。”
“元怀!”高悦喊住他。
他脚步一顿,微微侧首,半边脸隐在阴影中。
“若有一天……”她攥紧了衣袖,丝绸面料在掌心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有一天你发现我骗了你,能不能……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元怀回头,眼神幽深,淡淡道:“不会有那一天。”
“你真的不会杀公主吗?”高悦再次询问。
他转身走到床边,坐在床沿,有些不悦:“你若不信,就一直留在并州,留在我身边。”
高悦的瞳孔骤然收缩。
元怀逼近的身影在她眼中投下极具压迫感的阴影。她本能地想要后退,却发现身后已是坚硬的床榻。
他伸手撑在她身侧的床柱上,她嗅到了危险的气息,却也在他近在咫尺的眼底捕捉到一丝几不可察的动摇。这个发现让她的心跳漏了半拍,随即又剧烈地鼓动起来,胸腔内仿佛有只困兽在横冲直撞。
“我若一直留在并州……该以什么身份?”
她不着痕迹地将问题抛回给他,指尖却悄悄攥紧了锦被。被面下的手心里已经沁出一层薄汗,将丝绸面料浸得微微发潮。她的目光低垂,不敢与他对视,生怕眼底的算计被他看穿。可这副模样落在元怀眼里,却像是女儿家的羞怯与挣扎。他眸色渐深,撑在床柱上的手指微微收紧。
空气凝滞了一瞬。
元怀的目光如有实质,灼热地烙着她的侧脸。
“什么身份都可以。”
什么身份都可以?
那就别怪她贪心。
高悦抬手,纤细的指节似有若无地掠过元怀坚毅的面庞。
“夫人也可以吗?”她的语气平静,“我想做并州郡守白淮元的夫人。”
“可以。”
元怀爽朗的允诺让空气骤然凝固。
高悦的手顿在半空,一时愣住。
他,就这么同意了。
元怀扯了扯嘴角,“等你身上毒解了,我们就成亲,如何?”
“当真?”
元怀退后一步,与她拉开距离。
四目相对,他答,“当真。”
高悦定定看着他,他神色认真,不像开玩笑。
元怀看着高悦诧异的表情,嘴角勾起愉悦的笑。他转身走到桌旁,背对高悦坐下。
房内一时寂然,他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桌沿,目光落在虚空处,五年前的记忆不受控制地翻涌而上。
初见晴月,他甚是狼狈。
满身血腥气蜷在琴室暗阁的阴影里,毒发的剧痛如烈火焚身,烧得他四肢百骸几欲碎裂。王琅的府兵一路追杀,刀伤叠箭伤,囚衣混着夜行衣,早被血浸透了。
他阖眼,满脑子皆是至亲惨死的模样。
——不如就死在这儿。
直至门扉轻响,烛光摇曳而入。
她踏进琴室,素白的裙裾拂过门槛,似一片雪落进血污里。
“是嫌解毒丸苦吗?”
“混着胡饼吃,会甜些。”
“人生不如意十常□□,活着,才会好起来。不是吗?”
——于他,哪还会有什么甜?
——至亲皆亡,能撑着他活下去的,唯有恨。
他未答,亦未动。
她亦不再劝,只退至琴案前,素手轻拨,一曲《广陵散》泠泠而起。
她的琴音不似寻常闺阁女子的柔婉,反倒藏着隐忍的锋芒,却在每一个转折处透出几分安抚之意。
她渡了他。
他本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硬骨头,此刻竟被几根琴弦驯服。
琴音再起时,他终是挪至暗阁门边。
烛火映亮她的侧脸,他瞧见了她那双清澈如秋水的眸子。
而后,他颤抖着抓起药瓶。
——他想活着。
苦丸混着胡饼的麦香在舌尖化开。
他尝出甜意。
曲终,她背对着暗阁,絮絮低语了很久。
她说她厌极了洛阳,洛阳害死了她的母亲,亦害了她的父亲。
她说她知道他是白家的人,白家是冤枉的。
她说大缙迟早会完蛋。
她说……
她说了很多抱怨的话,他都听进去了……
三更鸡鸣,她起身欲走。
他本该沉默。他要回上都,不该节外生枝。
可就在她裙裾将隐于门边时,他却鬼使神差地开口:
“我叫元怀。”
这是他母亲为他取的鲜卑名字。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沙哑的声音配不上她,就像染血的夜行衣配不上这满室幽香。
她脚步一顿,只是轻轻颔首,便匆匆离去。
她救了他两次。
一次是用银针击退追兵,一次是用琴声予他新生。
白家族灭,他应该遁入黑暗。
他不该有感情,不该有私念,更不该——贪恋那一缕拉他出血污的月光。
后来无数个日夜,他在噩梦中惊醒,冷汗浸透脊背。
梦里是白家满门的血,是王琅狞笑的脸,是他本该完成的复仇大业。
可每当晨曦微亮,他脑海里浮现的,是她递过来的那半块胡饼,是她指尖抚过琴弦的弧度,是她她裙摆扫过门槛时带起的微风。
她救了他,五年里,她无数次救了他。
渔阳截道,他不必来,可他还是来了。
他想着,或许能重逢。
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她很好……就好。
在涿郡驿站里,他在就想,明日追上和亲的队伍,他们会以何种面目再见。
他的心乱如麻……
他没想到,会在驿站里听见她的声音。
透过烛光,他发现她受了伤,中了毒。
她不该是这样的,她该是柔婉的、清雅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狼狈、虚弱得仿佛一碰就会碎。
她说,她想当他的夫人,那就一直留在他身边吧,他能护住她。
……
[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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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要做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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