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的喧嚣与汗水,如同退潮般迅速消失在日常生活的岸上。大学校园褪去了集训期整齐划一的迷彩色,显露出它原本斑斓而自由的底色。
宿舍夜谈的话题,也从教官、正步,迅速转向了社团招新和学生会面试。一时间,空气中仿佛都弥漫着一种跃跃欲试的蓬勃野心。
隋知晓凭借着无人能及的活力和社交能力,成功跻身校学生会文艺部,整日神采飞扬,嘴里念叨的不是策划案就是拉赞助。柳鸢则以其过人的逻辑和条理,被院学生会办公室招致麾下,开始抱着各类规章制度文件研读。连眠出人意料地选择了校学生会的宣传部,她那份安静的执着和细腻的审美,似乎在那里找到了用武之地。
“啊啊啊!为什么会有这么多表格要填!”隋知晓哀嚎着扑在桌子上,随即又猛地抬头,眼睛发亮地看向江南清,“对了清清,你决定加哪个社团了没?我们文艺部可缺你这种气质美女了!”
柳鸢从一叠文件中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理性分析:“根据时间成本和能力匹配度,建议你选择学术类或兴趣类社团,学生会的行政工作不适合你的性格。”
连眠也细声细气地附和:“是呀,南清,找个安静点的社团比较好。”
江南清正对着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社团招新列表出神。那些名字花哨、活动纷呈的社团,确实让她望而却步。她的手指无意识地滑动着鼠标滚轮,直到一个简洁的名字映入眼帘——“观澜读书会”。
下面有一行小字说明:本读书会由文史哲相关院系教师轮流指导,定期开展经典阅读与学术沙龙,旨在营造深度阅读与思想交流的氛围。
她的心跳漏了一拍。苏瑾推荐过的,那个“氛围还不错”,偶尔“会请一些老师来做分享”的读书会。
会不会……有机会见到她?
这个念头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她心底漾开一圈细微的涟漪。她几乎没有太多犹豫,移动鼠标,在那个安静的、几乎被淹没在众多热闹社团中的“观澜读书会”报名链接上,点击了“申请加入”。
“我报了读书会。”她关上电脑,对三位室友宣布。
“读书会?”隋知晓瞪大了眼睛,“就是那种……坐在一起看书,然后讨论的那种?”
“嗯。”
柳鸢若有所思:“听起来倒是挺适合你的,很安静。不过,这种纯学术性的社团,会不会有点闷?”
“不会。”江南清轻声反驳,语气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维护,“公告上说,会有不同老师来带领。”
连眠立刻捕捉到她话里细微的坚持,柔声接话:“有老师引导挺好的,能学到课堂之外的东西。而且,”她看向江南清,眼神温和,“感觉那里更自在。”
江南清轻轻“嗯”了一声,垂下眼睫,掩去眼底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这像是一个只有她自己知道的、小小的秘密行动。她选择了一个靠近水源的地方,默默等待,期盼着那一缕清晖的偶然照耀。
与此同时,苏瑾正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整理文献。午后的阳光同样铺满了她的书桌。她端起茶杯,不经意间想到了江南清。今天应该是他们正式上课的第一天吧?不知道那孩子适应得如何,哲学系的课会不会觉得枯燥?想到这里,她唇角不自觉地泛起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极其温柔的笑意。那孩子认真听讲时,眼神一定很专注,像浸在冷水里的黑曜石。她甚至想象了一下女孩坐在大教室里,微微蹙眉思考的样子,一定……很可爱。这念头让她心情愉悦,连带着看那些艰涩的古籍文字,都顺眼了许多。
☆☆☆
大学课堂的第一天,带着一种崭新的、令人屏息的仪式感。
江南清抱着崭新的《哲学导论》和笔记本,走进能容纳上百人的阶梯教室。空气里混合着新书印刷品的油墨味、不同洗发水的清香,以及一种无声的、对知识圣殿的敬畏。她选了一个靠窗、不前不后的位置坐下,阳光透过高大的窗户洒在深褐色的桌面上,落下明亮的光斑。
铃声准时响起,喧闹的教室瞬间安静下来。一位头发花白、戴着金边眼镜的老教授步履从容地走上讲台,他没有立刻翻开书,而是用深邃的目光缓缓扫过台下每一张年轻而充满求知欲的脸。
“同学们,欢迎来到哲学的世界。”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在未来的几年里,我们或许无法教会你如何赚取巨额的财富,也无法保证你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但我们希望,能引导你们学会一种思考的方式,一种审视自我与世界的眼光。”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哲学始于惊异,源于追问。从今天起,我希望你们能开始学习问一些‘无用’的问题:我是谁?世界是什么?生命的意义何在?……不要害怕这些问题宏大而缥缈,正是对这些终极问题的追问,定义了人之为人的尊严与高贵。”
教室里鸦雀无声,只有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江南清坐直了身体,目光紧紧跟随着讲台上那位引路人。她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 intellectual attraction,那些盘桓在内心深处、无法与人言说的困惑与思索,似乎在这里找到了一个可以被安放、甚至被鼓励的出口。
老教授引经据典,从古希腊神庙上的箴言“认识你自己”,谈到东方圣贤的“吾日三省吾身”。他话语平和,却仿佛拥有某种魔力,将那些遥远而抽象的概念,编织成一条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河流,缓缓流入每个人的心田。
江南清低头,在笔记本的扉页上,郑重地写下了这节课的日期,以及一句话:哲学始于惊异。
课间休息时,周围响起一片嗡嗡的讨论声。隋知晓揉着太阳穴抱怨:“我的天,感觉脑子要烧掉了,教授讲得真好,但我好像只听懂了一半。”
柳鸢则飞快地翻着笔记,试图理清逻辑链条:“概念之间的衔接需要再消化一下。”
连眠对江南清说:“我觉得那个‘洞穴比喻’好有意思,像在说我们看待世界的方式可能都是片面的影子。”
江南清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她下意识地拿出手机,点开与苏瑾的聊天界面,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她想告诉苏瑾,这堂课很有趣,那位老教授讲得很好。但打了几个字,又觉得似乎太过刻意,最终还是删掉了,只是把老教授写在黑板上的“惊异”两个字,悄悄存进了手机相册。
下课后,江南清和连眠随着人流一起走出教室。连眠轻轻呼出一口气,抱着书本细声说:“这位老教授讲得真好,感觉灵魂都受到了洗礼。”
“感觉哲学系真是来对了,”连眠侧头看她,眼角弯弯,“虽然可能有点‘不食人间烟火’,但听着这些,会觉得心里很安静。”
“嗯,”江南清点头,午后的阳光透过高大的银杏树洒在她侧脸上,映得肌肤几近透明,“他说的‘哲学始于惊异’,让我想起很多小时候想不明白的事。”
“我倒是被他说的‘审视自我’触动了,”连眠温柔地接话,目光扫过江南清被风吹起的发丝,“总觉得你特别适合学这个,你身上有种安静思考的气质。”
两人沿着栽满银杏的小道慢慢走着,金黄的叶片在阳光下闪烁,偶尔随风飘落,铺就一地碎金。连眠细数着接下来要去的教学楼,她们的课表几乎一致,这陌生的环境里能有熟悉的人同行,让彼此都安心不少。江南清正要说什么,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她。
是读书会的群发通知,提醒成员本周五晚上七点在文学院三楼小会议室进行第一次活动,本次领读老师是历史系的沈教授,研读篇目是《论语》选段。
不是苏瑾,不是姐姐……
心里那点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期待,像被细微的针刺了一下,泛起一丝几不可察的失落。那失落很轻,却像墨滴入清水,迅速弥漫开来,让她刚刚因哲学课而雀跃的心情,稍稍降温。但她很快将这情绪按下,回复了“收到”。
“是读书会的通知吗?”连眠关切地问,“怎么样?”
“嗯,周五晚上。”江南清将手机放回口袋,语气平静。
连眠察觉到她瞬间的情绪变化,体贴地没有多问,只是柔声道:“到时候如果你一个人回来晚,记得告诉我,我去接你。”
周五晚上,江南清准时到达指定地点。小会议室布置得雅致,一圈沙发和座椅围成椭圆形,中间摆放着茶具和简单的点心。已经来了十来个人,氛围比想象中更轻松些。带领读书会的沈教授是位四十岁左右的女老师,戴着细框眼镜,气质温婉中透着干练。
沈教授的开场很亲切,她没有直接切入文本,而是先让大家谈谈对《论语》的初印象。讨论就这样自然而然地展开了。
一位戴着厚眼镜的学长引经据典,从训诂学角度分析“仁”字的字形演变,言辞专业却略显枯燥;另一个大三的学姐则分享了她如何在支教时,用“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来调解孩子们之间的矛盾,讲述生动而充满温度。也有人提出略显牵强的现代解读,引得沈教授温和地引导修正。
江南清安静地听着,像一块海绵,吸收着不同的观点。她注意到斜对面坐着的一位学姐,从名牌上看叫秦臻。她留着一头柔顺的及肩长发,戴着一副细边的银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沉静而专注,发言总是言简意赅,却能精准指出问题的核心,眼神锐利却不失友善。
当沈教授温和地看向江南清,询问这位新同学的想法时,她心脏微微一紧,下意识地抿了抿唇。在众人的目光下,她有些紧张地开口,结合哲学导论课上的内容,谈了对“君子不器”的理解——认为这不仅指人不该被限定功能,更暗含了对完整人格与自由精神的追求。
她的声音不大,思路却清晰。沈教授赞许地点点头,江南清注意到,那位秦臻学姐的目光也落在自己身上,镜片后的眼眸里欣赏之意更为明显,甚至在她发言结束时,几不可见地轻轻颔首,仿佛在表示认同。
江南清面上不显,心里却有些疑惑,甚至打了个大大的问号。对于自己的回答,她并没有把握讲得很好,但是这位学姐似乎很擅长鼓励后辈?
自由讨论环节,大家三三两两交流着。秦臻自然地走到江南清身边,目光掠过女孩因刚才发言而微微泛红的脸颊,额前几缕不听话的碎发被她别到耳后,露出一段清晰的白皙下颌线。以及那副架在她秀气鼻梁上的眼镜,深褐色的细磨砂材质镜框,带着一点圆润的弧度,比她自己的银边眼镜显得更温和、更有书卷气。镜片后,最吸引秦臻的是她的眼睛,并非刻意清冷,而是像蒙着一层薄雾的深潭,带着点刚刚结束深度思考后的朦胧,以及不习惯成为焦点的、细微的躲闪。
秦臻微笑道:“你的观点很有意思,将东西方的‘人的完整性’概念联系起来了。”她笑起来眼睛微弯,“我是文学院研一的秦臻,研究方向是比较文学,以后可以多交流。”
不远处,正与另一位同学交谈的沈教授端起茶杯,目光不经意地掠过自家侄女和那位额前垂着柔软碎发、眼神因轻微近视而显得有些专注迷蒙的新生。看到秦臻主动上前搭话,以及那专注停留在女孩脸上的眼神,沈教授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动,作为看着秦臻长大的小姑姑,她太熟悉这孩子对什么感兴趣时会流露出怎样的神态了。她又看了一眼那个安静站着的女孩,想起之前闲聊时,历史系那位年轻同事苏瑾似乎提过一句,家里有个妹妹考来了哲学系,名字……好像就是叫江南清。这巧合让她心底泛起一丝了然,随即升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只是面上依旧保持着温和得体的微笑,继续与身旁的同学交谈。
面对这样直白而善意的接近,江南清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抬手轻推了一下自己的镜架,但还是礼貌回应:“江南清,哲学系大一。”
她今天穿着简单的白色针织衫和蓝色牛仔裤,在一众或学术或成熟的装扮中,带着几分新生特有的学生气。
“我知道,”秦臻笑意更深,“名单上看过。加个微信?以后读书会有什么资料可以共享。”
江南清犹豫一瞬,还是拿出手机。秦臻扫码头时手指不经意碰到她的指尖,温热的触感让她微微一怔。
读书会结束后已近九点。秋夜的凉意渐浓,江南清抱着笔记走出文学院,发现秦臻等在门口,长发在夜风中轻轻飘动。
“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宿舍区吧?”秦臻很自然地说,没给她拒绝的机会,“正好顺路,我住研究生公寓。”
就在她们转身准备离开时,沈教授正好锁好会议室的门走出来。她看见并肩站在一起的秦臻和江南清,脚步微顿。秦臻对上小姑姑的目光,没有躲闪,只是几不可见地挑了挑眉,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带着点“我就是这么打算”的坦然弧度。沈教授接收到这个信号,心底那丝担忧又浮现出来,但她最终只是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对着秦臻递去一个“注意分寸”的提醒眼神,随即对看向她的女孩恢复温和笑容,点了点头,便先行转身朝着教工宿舍的方向离去。这个小插曲发生在瞬息之间,却足以让敏感的江南清捕捉到一丝不寻常的氛围。
两人并肩走在林荫道上,路灯将影子拉长。秦臻很健谈,从刚才的讨论延伸到最近看的书,再到校园里哪家咖啡店适合自习。江南清大多安静地听着,偶尔回应几句。到宿舍楼下时,秦臻停下脚步:“下次读书会见。对了,”她从包里拿出一本薄薄的诗集,“这本里尔克的《给青年诗人的信》,我觉得你可能会喜欢。”
江南清愣住,还没来得及反应,秦臻已经将书轻轻塞进她手里,挥挥手转身走入夜色。
回到宿舍,连眠正敷着面膜看书,见她回来轻声问:“怎么样?”江南清点点头,将书放在桌上,目光在那本诗集上停留片刻。心底泛起一丝微澜,不是因为秦臻的特别关注,而是意识到,当陌生的善意和突如其来的赠予发生时,自己脑海中第一个浮现的,竟然是苏瑾的脸。
她发现自己下意识地在比较,比较秦臻递来书时指尖的温度,与记忆中苏瑾将绿豆汤递给她时,保温杯壁那份恰好的微凉;比较那镜片后带着探究与欣赏的目光,与苏瑾那双总是含着温和笑意、却能让她无所遁形的眼睛。她这才惊觉,从踏入读书会的那一刻起,那份隐秘的期待从未消散,它像无声的背景音,潜伏在所有思维活动之下,让每一次“不是她”的确认,都变成一根细小的刺,不致命,却持续地带来微小的、清晰的失落。她所有的平静,所有的专注,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仿佛都成了刻意的表演,演给自己看,仿佛只要表现得足够独立,那份没由来的依赖就会显得不那么可笑。她意识到,自己想见的,从来都只是那一个人。
她拿起手机,点开与苏瑾的对话框,手指悬停许久,最终还是没有发出任何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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