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朔二十三年秋,禹州官道上车马众多,多是商队和从南方赶往奉京准备来年春闱的举人。
然而在这一水的马车之中,却独有一小块空隙,随着车群移动,那空隙也越来越大。
那是一辆毫不起眼的驴拉板车,车身老旧,吱嘎作响,上面稳稳横着一口黑漆棺材。
奇怪的是那赶车的竟是个身着红衣的独身女子,女子仰面靠棺而坐似是在打盹,脸上盖着草帽看不清面容,半曲起的膝盖上停着只肥硕的乌鸦。
那乌鸦精神抖擞,朝着往来路人嘎嘎叫着,豆眼阴沉犀利,声音嘶哑难听,带着股说不出的阴森诡异。
瞥见的路人只看一眼便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小声啐了口晦气,想将马车驱得再快一些,谁知前方似是有人堵了路。
再往前方不远处看去,原来是官道的茶铺上围了一圈人,中间站着个精瘦的老叟,穿着灰布衫,脚踩破布鞋,胸前却抱着副装裱精美的古画,正对着路人们口若悬河:
“……一百年前那魔界之门大开后,群魔降世,人间灾祸不断,若非那雷山仙庭派了位斩恶除魔的猎魔师,各位如今怕是无缘在此相聚,听我小老儿这一番畅谈喽……”
有人忍不住笑道:“什么妖魔之说,无稽之谈罢了,百年前瘟疫爆发,那是因为大梁皇帝昏聩,让位给敌国,纵容其祸国殃民残害百姓使然。如今西昌已灭,我大业如今国泰民安,又哪里来的人魔祸世之说,你这老儿,可莫要在这里妖言惑众了……”
众人深感其然,皆摇头笑了片刻,便各自散去。
那老叟却也不恼,他抱着那古画,目光却落在了一年轻书生身上,在他也要起身离开时,却伸手拦住了他。
“这位公子也如此以为?”
一旁的小书童看见自家公子被拦,便上前别在老叟身前,挡开他的手道:“哎哎哎,这位老伯,你干甚拦住我家公子,难不成这般蹩脚的故事还想讨赏不成?”
“你小子这话怎么说的,方才那故事寻常人不信也就算了……”他说着上下打量了一眼书童身后的年轻公子,笑道,“但我瞧着,这位公子却不像是寻常人。”
书童闻言脸上忍不住挺了挺胸脯:“那是,我家公子可是此次乡试的康州解元,脑子聪明,人又俊美和气,将来可是要做新晋状元的。不过你再如何夸的天花乱坠,我家公子也不吃这一套,让路。”
那老叟却理也不理书童,身子一拐便绕到了年轻公子面前,笑呵呵道:“公子别怪小老儿话多,我也是看公子面善,所以才奉劝公子莫要跟着他们往前走了。如今正值三年一次的番邦置贸节,那城里大小客栈已然客满,即便日落之前你们赶到,怕是也要露宿街头了。”
年轻公子看了一眼官道上熙攘的车马和商队,转头温和笑道:“老伯可是有解决之策?”
“自然,不过……”老叟将怀中那古画冲他缓缓展开,只见一张云鬓花颜的美人面慢慢露了出来,“此画乃我家中祖传至宝,一两银子,这画和法子,都是公子的了,如何?”
“你抢钱呐!”书童凑头看了一眼,听到他这话便忍不住插嘴,“就这么一张破画,连个落款也没有,就想讹诈我家公子一两银子,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将你扭送官府!”
“你这小子忒不识货,这美人图可非同凡物……”老叟说着神秘凑近了几步,轻声向那公子道,“ 公子可曾听过画中仙?”
年轻公子轻轻扬了扬眉,扫了一眼那画上抬腕拂脸、翘首以盼的美人,也不知是不是日光晃眼,他竟觉得那美人好似对自己勾了勾媚眼,好似对面真站了个大胆撩拨的美人一般,让他不禁脸颊一臊,别过了眼。
“如何?”见他如此反应,老叟笑的愈发神秘。
却不料年轻公子只片刻便恢复了神色,温和摇了摇头:“既是如此,老伯更该替这美人图找到更合适它的主人才是,前方虽然拥堵,但好在我们备有马车,就不劳老伯费心了,告辞。”
“哎……”
“你就死了心吧,我家公子才不是那等贪图女色之徒,让开!”
说着,小书童便挤开老叟,背起包袱跟在年轻公子身后,向对面暂停的马车走去。
“少见还有你勾不上的男子。”那老叟看了看那对主仆的背影,将那古画翻过来,果不其然看到了一张温怒的美人面,见此他反倒笑的愈发开心。
“气什么,你既然喜欢,爷爷便定要让他留下,且看爷爷的。”
语毕,便见一阵妖风平地而起,冲着那马车席卷而去,小书童刚要扶着自己公子上马,便见那马儿突然嘶鸣一声,竟直挺挺倒地口吐白沫而死。
小书童赶忙扶稳了自家公子,只见车夫惊呼一声,忙上前查看,半晌还是没能救过来。
“这可怎么是好,这马可跟了我十余年……”车夫抹了抹眼,抬头丧着脸对年轻公子道,“抱歉,公子,如今怕是不能将你们送到目的地了。”
见车夫哭得伤心,那年轻公子叹了一声,从腰间荷包翻出几粒碎银递到了车夫手上:“李大哥,这一路劳烦你了,你我本定在下一城池结束雇佣,如今路程也差不多,这些银子你拿去再买一匹好马吧。”
车夫看了眼那超出雇佣金许多的银钱,忙要推辞:“公子,这可使不得,这……这太多了……”
公子却温和笑了笑,合上他的手指不容置疑道:“这一路你也替我做了不少事,当是赏钱了,就此别过。”
小书童却苦着脸道:“可是还有这么远的路程,公子,我们怎么办啊?”
“无事,我自有对策。”
他转身看向那老叟,果然见他还抱着古画站在那里,似乎算准了他们会折道回去一样。
他走近,这次仔细打量了老叟一眼,笑容依旧温润:“老伯可是知道山中近路?”
老叟捋着胡须呵呵笑了一声,又将那画举了起来……
然而年轻公子却微微一笑,先一步开了口:“老伯,听你口音不似附近山中村民,鞋底又裹着一层厚厚的泥,想必是从山那边远道而来,还有这画轴幽幽沁香……”
年轻公子凑近轻嗅了嗅,又笑道:“若是我未猜错的话,这画轴应是禹州云湖县特产香樟木所制,大业舆图我倒是记得,自此地抄云湖县的近道,山路虽然崎岖,确实离奉京比官道缩短了近一半路程,按照如今方位和脚程换算,应是向东去,日落之前便能抵达,对吗?”
老叟面带惊讶,半晌不语。
那公子却更笃定了几分,从荷包里掏出一粒碎银递到他手上:“这画就免了,虽不是老伯亲口说出,但毕竟是受了老伯的启发,就此谢过。”
书童闻言骄傲的挺起了胸脯:“我家公子就是聪明,可这散财童子的毛病倒是需要改改。”
见主仆转身即将走远,那老叟才回过神来,立即抱着美人图追了上去。
“哎哎,公子,我算服了你了。”老叟哈哈笑道,“这美人图啊我也不收公子的银子了。不瞒公子说,我已经在这官道上看了三日,愿花十两百两换这美人图的公子,小老儿不是没见过,可如今看来,这世上怕是没人比公子更值得拥有这张美人图了,便免费赠与公子了。”
说罢根本未给他拒绝的余地,将美人图往年轻公子怀里一塞,抽脚便向人群中拐去,只三两个闪身,便不见了踪影。
“这老头真够奇怪的。”书童看着那美人图,转头看向自家公子,“公子,这画怎么办?丢了?”
年轻公子轻轻扫了那美人图一眼:“先收起来吧,待日后寻一寻那老伯,再还回去。”
“好嘞,寻不到再转手卖些盘缠也是妥当的。”
看着书童打着小算盘沾沾自喜的样子,年轻俊美的公子摇头笑了笑,迈脚朝着东侧群山的方向走去。
然而二人却未发现,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那辆横着黑漆棺材的驴车上,硕大的乌鸦冲着东山方向“嘎”“嘎”叫了两声,女子盖在脸上的草帽缓缓滑落,露出一双潋滟桃花目,引得方才还嫌晦气的路人忍不住将目光飘了过去。
“有意思。”女子将草帽轻轻一扶,重新遮住面容,另一只手却打了个手势,便见那乌鸦“嘎”“嘎”叫了两声,便朝着东山那主仆二人所行方向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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