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尘子那一声‘还政武周’,如惊雷裂空,在宣政殿内轰然回荡,彻底引燃了蛰伏于朝堂之下的燎原星火。
自那日后,太平公主依旧称病不朝,公主府朱门深锁。然府门外的天地已然翻覆。以无尘子座下信众与苏晏如麾下寒门官员为先锋,联合那些被压抑多年的武周旧臣,汇成浩大声势。他们或身着旧日武周官袍,或手捧劝进表文,或高举联名万民书(自是沈知白暗中运作的“万民”),每日聚集于大明宫丹凤门外,长跪泣诉。
“恳请殿下顺天应人,光复大周,继皇帝位!”
“李唐气数已尽,武周正统当续!殿下乃武皇嫡脉,舍您其谁!”
“殿下若不临朝,天下将乱,苍生何辜!”
太平公主斜倚锦榻,听着外间一浪高过一浪的劝进声,对榻前的苏晏如与薛璟幽幽叹息,声音虚弱却清晰:“众卿心意,孤…心如明镜。然,孤亦是李氏之女、李唐之姑母,若行此…悖逆之事,百年之后,有何颜面见父皇与先帝于九泉?母皇晚年亦曾还政李氏,我若登基,岂非违背母皇遗志,令她老人家蒙上恋栈权位的污名?”
语罢,她似心力交瘁,剧烈咳嗽起来,苍白的脸颊泛起病态的红晕。苏晏如与薛璟对视一眼,心领神会地躬身退下。太平公主这番“肺腑之言”,很快便会通过他们,“无意”地传遍请愿臣子耳中,既坐实她“顾念亲情”、“恪守孝道”的仁德之名,更令那些请愿臣子心急如焚。
朝堂之上,局面在一种诡异的秩序下加速失控。龙椅空悬,摄政珠帘之后亦无人影,然则政务却未停歇。依太平公主前令,一应奏疏皆送政事堂,由几位同平章事“共商”。
而这“共商”之下,尽是扯皮与推诿。窦怀贞一党遇事便抬出‘需请示公主殿下’的说辞,行拖延之实;姚崇等李唐旧臣则或明或暗,于批文上百般挑剔,互为掣肘。帝国最重要的决策中枢,此刻已沦为党争角力的泥潭。
更有甚者,一份来自陇右的八百里加急军报,因窦怀贞批“需查核往年旧例”而搁置三日;一道关于淮南水患请求开仓放粮的奏疏,在姚崇处被以“恐引发流民聚集”为由驳回。
于是,各地催询的文书与边境告急的军报,在尚书省堆积如山。政事堂的廊下,堆满了等待“共商”却永无结果的案牍,墨迹未干的新报与早已蒙尘的旧牍混杂一处。帝国引以为傲的行政机括,正发出沉闷的呻吟,濒临断裂,秩序的基石已然松动。
帝国中枢的瘫痪,其恶果迅速蔓延至帝国的毛细血管。消息灵通的长安市民早已嗅到不安的气息,流言随之而起,其势之疾,甚于蝗灾。
长安东市,昔日繁华的丝帛店铺“瑞锦轩”大门紧闭,门板上贴着“盘点”的字条已泛黄。西市粮店“丰裕行”前,人群拥挤不堪,店伙计声嘶力竭地喊着“今日粟米已售罄!”,引来一片绝望的咒骂与哀求。更有流言在坊间窃窃私语:“听闻公主府夜有紫气升腾,乃武周再兴之兆!” 这混乱,这期盼,这恐惧,共同煎熬成一剂名为‘天命’的猛药。
暗流之下,李唐旧臣并未坐以待毙。几位手握部分京畿兵权的将领,连同几位核心谋臣暗中串联,眼神交汇间尽是狠厉。
“牝鸡司晨,李唐将亡!绝不能让她得逞!”
“需尽快联络宗室远支,即便垂髫稚子,也须立起!”
“实在不行……唯有效法玄武门旧事!”
龙武将军王毛仲府邸密室内,冰冷的刀锋折射寒光,那是取自龙武军械库的制式横刀。一场针对太平公主的兵变,正在暗处酝酿。沈知白埋藏各处的耳目,将这些密谋一丝不漏地传回。
僵持至第二十日,秋露未晞的清晨。
丹凤门外的请愿人群较往日更为庞大,气氛也更为凝重。接连半月的混乱,令所有人皆感帝国正滑向深渊。
倏然,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身着武周旧制官袍,踉跄冲出人群。此人乃昔日武皇朝中书舍人陈望,因李唐复辟而备受冷落,此刻已是老泪纵横,手持一份以血书就的奏表。
他竟不望公主府,反转身直面巍峨宫阙,高举血书,用尽残存气力,嘶声呐喊,音调凄厉欲绝:“先帝!武皇!老臣陈望泣告于天!如今天下崩乱在即,朝堂已成沸鼎,政令不出长安!李唐气数已尽,若武周法统再绝,则国柞倾覆,就在眼前!老臣今日,愿以残躯血祭社稷,叩请天意垂怜,拯我华夏于既溺——!”
话音未落,在众人惊恐的呼声中,他猛地加速,一头撞向丹凤门前那对巍峨的蟠龙华表基座!
“咚!”一声闷响,颅骨碎裂之声令人胆寒。血光迸现,老臣颓然倒地。鲜血在汉白玉基座上泅开,恰似一朵骤然盛放的赤色牡丹。那份血书,飘飘摇摇,落于血泊之中。现场死寂片刻,随即爆发出巨大的悲鸣与骚动。数位武周老臣当场跪地,向着宫阙叩首痛哭:“此乃为国献祭啊!”
这声颅骨碎裂的闷响,仿佛穿透了重重宫墙,惊起了丹凤门檐角的数只寒鸦。几乎同时,沈知白步履无声入内,低声道:“殿下,丹凤门外……陈望撞柱了。”他话音未落,窗外已传来街鼓异常急促的敲击声。
太平公主扶在窗棂上的指节骤然发白,身形微不可察地一晃。薛璟与苏晏如“适时”现身,一左一右将她扶稳。然案头那盏未饮的参茶,却被她袖角带翻,褐色茶汤泼洒于青砖地面,蜿蜒如血。
殿内死寂,唯有茶汤滴答之声。那声音与她脑海中想象的颅骨碎裂声重叠在一起,震耳欲聋。她仿佛能嗅到丹凤门外随风飘来的血腥气。
薛璟一声低唤:“殿下!” 将她从这场大梦中惊醒。她怔了怔,才缓缓抬起眼帘。“宫门外,究竟何事?”她的声音微颤,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惶。
听完禀报,太平公主怔怔落下泪来。“陈望,何至于此……”她在心底默念。这一刻,她看到的不仅是权力,更是一条由忠诚和生命铺就的、无法回头的血路。母皇,您在九天之上,可曾看见?他们是以命为薪,为您的不肖女,铺就这条不得不走的血路啊。
这一刻,她不再是执棋的棋手,而是被历史洪流裹挟的棋子。个人的意愿,在帝国的存续和无数人的牺牲面前,已微不足道。她闭上双眼,沉默了仿佛一整个世纪之久。随后,她终于转身,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
“传令……备驾,入宫……”
“晓谕百官……及天下臣民。”
她闭目,深吸一气,再睁眼时,眼底唯余冰封的焰火。
“丹凤门血溅,天命昭昭。国统倾危,苍生倒悬。武周法统,岂可绝于乱世?朕,承高宗天皇大帝之血脉,奉则天大圣皇帝之遗志,不得已,权摄帝位,暂承宗庙,以安社稷,以定人心。”
这一次,她不再走向府门,而是径直走向那血迹未干的宫阙。
李唐旧臣的密谋,在这突如其来的‘血谏’与既成事实面前,顷刻间便失了先机。
然她深知,丹凤门前血迹未干,那些鞘中利刃,不过暂被这“天命”压入阴影。属于她的战争,此刻方真正拉开血色的序幕。
注:
1、继 皇帝位——武周法统的 合法继承;即 皇帝位——于 登基这一具体行动 。
2、补上太上皇李旦的一想个人看法:先天政变(713年)李隆基正是通过亲信 陈玄礼 (时任右羽林将军)掌控右羽林军,并与左羽林军配合,一举肃清太平公主势力。太平公主曾试图安插亲信(如常元楷)执掌羽林军,但李隆基抢先布局,最终通过右羽林军实现翻盘。
本人认为是李旦故意偏向李隆基,所以太平公主没办法拿到右羽林军兵权。他的“让”是表面,并非不想争,而是太平公主的势力确实太大,但他可以为儿子争取兵权,意在肃清太平公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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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七章 血谏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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