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天二年的这个秋日,长安城的天穹,注定要以血与火为墨,在青史竹简间烙下惊心夺魄的一笔。
长安在破晓前最沉的黑暗中苏醒,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焦糊的气息——那是十王宅废墟彻夜阴燃渗入砖缝的死亡味道,如同这个王朝一道深可见骨、永难结痂的创口。坊街间偶有马蹄铁轻叩青石的脆响,旋即被更夫拖沓的梆子声吞没,反衬得黎明前的死寂愈发浓重。
新帝登基大典择定于这李唐龙兴之地,武周旧臣奔走相告,欢欣溢于言表;而暗处,李氏遗臣的最后反扑,已如毒虺潜行,信舌暗吐,锋铓虽未全然显露,那浸入骨髓的寒意却已无声蔓延。
夜色深沉如墨,公主府密室之内,烛影幢幢,将围案而坐的众人身影拉长,扭曲地投于墙壁。铜雀灯台里烛泪堆积,映得每张面孔都明暗不定。太平公主端坐主位,沈知白、苏晏如、薛璟、崔湜、岑羲、窦怀贞、无尘子等心腹重臣肃立两侧,空气凝重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崔湜率先出列,声音低沉而稳:“殿下,龙武将军王毛仲已借大典之名,将含元殿至御阶的要害宿卫,尽数换为其陇右心腹。此批卫士甲胄虽无异于常,然眉宇间肃杀之气难掩。更紧要者,臣查到王毛仲与玄武门守将李蔚过从甚密。如今宫门锁钥之权,动向已显暧昧,恐有易主之险。”
薛璟随即开口,甲胄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的摩擦声:“北门禁军驻地,近日夜半常有精骑裹蹄而出,粮秣消耗剧增,已是箭在弦上之势。”
窦怀贞亦躬身补充,语调沉重:“各方节度使皆按兵观望,然其奏疏抵达时序精准异常,背后必有高人统一调度。”
待几人言毕,沈知白方缓步上前。他先向太平公主微一颔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声音清晰而冷静:“殿下,臣所获诸多线索,其内里脉络,似乎隐隐相通。”
他稍作停顿,继而抬眼,目光变得锐利:“同平章事姚崇与龙武将军王毛仲过往甚密,二人屡次密会于南郊道观,直指终南山清虚子。姚、王二府间,更有心腹昼夜传书,行迹诡秘。”
言及此,他指尖在袖中微动,话锋随之一转,“近来,城西南昌王名下庄园,借修缮之名运入大量不明重物,庄内戒备森严,如临大敌。关陇几家与之亲近的门阀,亦悄然返京,闭门密议。”
他微微向前倾身,烛光在他眼中跳动,声音压低了些许,却更显凝重:“而最值得警惕者,是此刻长安坊间骤然涌起的流言,‘女主当国,阴阳失序’之语喧嚣尘上,竟与终南山弟子布道时散播的‘凤鸣岐山’、‘荧惑守心’等玄异之说遥相呼应。这市井蜚语与方外玄言,同朝中重臣、宗室亲王的异动交织一处,恐非偶然。”
太平公主目光沉静,缓缓扫过众臣,指尖在紫檀木案几上无声轻划。指甲划过木质纹理的细微声响,在静室中清晰可闻。王毛仲掌控殿前宿卫、北门禁军异动、边镇节度使观望、南昌王暗藏兵甲、姚崇与方外之士勾结,再辅以“凤鸣岐山、荧惑守心”的舆论造势……如此环环相扣的布局,其谋绝非小打小闹,意在颠覆乾坤。
苏晏如眼中精光一闪,率先点破这重重迷雾下的杀局:"殿下明鉴。王毛仲既已掌控含元殿宿卫,其谋划之狠辣,远超寻常刺杀。依臣推断,叛党是要效法未央宫旧事,待大典正酣之时,以禁军直接包围含元殿。"
他趋前一步,指尖在案上重重一点:"待殿下登临御座,王毛仲便会下令封锁殿门,以其陇右精锐将大殿围困。叛军必以'复李唐,诛国贼'为名,当众指斥殿下革唐命之罪,行弑君之举。然此局真正致命之处,尚不在此。"
苏晏如语气愈发凝重:"含元殿之变不过是个引子。一旦殿内事起,玄武门守将李蔚便会立即开关迎兵,接应城外伏兵长驱直入。届时叛军里应外合,血洗宫禁,方可为南昌王登基铺平道路。这才是真正的雷霆杀招!"
沈知白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证实了苏晏如的判断:“苏兄所料不差。玄武门守将李蔚,本就是殿下多年前布下的一步暗棋。其‘投诚’叛军,正为引蛇出洞。叛军密令,大典日但见三股狼烟起,便开关迎‘义师’,此举无异自投罗网。”
真相至此大白,一场意图改天换日的政变已图穷匕见。
太平公主聆听着臣子们的抽丝剥茧,神色从容依旧,眼底却已凝起凛冽寒霜。“好一个‘复李唐’。”她轻声说道,唇角掠过一丝极淡却锐利如刀锋的讥诮。这已非她静待之良机,更是一个请君入瓮、毕其功于一役的杀局。
她缓缓自锦榻起身,身形虽略显单薄,声音却沉静如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力:“彼既择含元殿为局,吾等便效法太宗皇帝先发制人,于玄武门决一胜负。”旋即,一道道指令如冰珠落盘,精准冷静:
“传令:大典当日,文武百官须于卯时三刻集于玄武门外候驾;薛璟率右羽林军精锐于后列阵,待百官入瓮城,即刻关闭城门;苏晏如、沈知白协同窦怀贞、岑羲,率三百亲卫,伏于含元殿四周廊庑、复道之内。若殿内有变,或闻信号,即刻自外合围,锁死所有通道,将逆党尽歼于殿庭之中;崔湜则持孤手令,率玄甲飞骑直扑城西庄园,将南昌王及其党羽,就地诛杀,不留后患。”
她略作停顿,眼中寒光一闪,补充道:“另,着崔湜分兵一路,选轻骑二百,携火油硝石,疾驰终南山,荡平清虚子一脉,焚其道观,绝其道统。”
一张无形而致命的巨网,已随着这冷静的部署,悄然撒向那些自以为得计的猎手。
她亲自将终结之地选在玄武门。此处不仅是太宗皇帝李世民射杀兄弟、奠定大唐百年基业之地,亦承载着李唐皇权最血腥的记忆。她要在此地,以一场更为彻底的风暴,为李唐国祚画下惊心动魄的终章,令李唐政变始于此,亦终于此。此乃天道循环,更是对煌煌史册最有力的宣告。
此后数日,长安城表面沉浸在新帝登基的喜庆之中,暗地里却似一张缓缓绷紧的弓弦。窦怀贞与岑羲亲自督办大典,将无数用明黄绸缎覆盖的“庆典用材”运入玄武门城楼,唯有车轮碾过青石板时异乎寻常的深沉辙印,暗示着箱笼内并非彩绸灯盏。
与此同时,宫城各门的守军换防似乎比平日更勤了些,新来的卫士虽规行矩步,低眉顺目,但那过于挺直的脊背和偶尔扫视四周的锐利眼神,却透着一股不同于京营的肃杀之气。而在城西,南昌王名下的几处货栈近日忽然“生意兴隆”起来,一队队看似寻常的商队趁着暮色抵达,骡马车上满载着用油布苫盖的“货物”,压得车轴吱呀作响,唯有在卸货时那短促而整齐的号子声,隐隐透出军旅气息。
两市依旧喧嚣,酒旗招展,但细观之下,往日的纨绔子弟少了踪影,茶肆酒楼的角落里,多了些虽着常服却腰背挺直、目光锐利的陌生客商。一种无形的压力,如同盛夏暴雨前的低气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连朱雀大街上的喧嚣都仿佛隔了一层,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直至大典前夜,最后的部署才在夜幕掩护下悄然完成。当沉重的滚木礌石被从城楼暗室抬出,迅速安置上玄武门城头,又以旌旗彩缎匆匆掩盖时,这场决定帝国命运的博弈,已箭在弦上。
血色黎明
大典当日,太平公主并未在寝宫中空候吉时,而是提前登临可俯瞰整个玄武门广场的宫阙高楼。楼阁飞檐下的铜铃在晨风中发出细碎清音,更衬出这黎明时分异样的死寂。晨光熹微,勾勒出她身着十二章纹礼衣的轮廓,宛如一位执棋者,于云端静观棋盘上的风云变幻。
守将李蔚无声近前行礼,以手中旗语昭示志在必得。她微一颔首,目光掠过墙垛口之后,那里看似旌旗招展,实则每隔五步便伏有精锐弓弩手,身旁箭矢成壶,滚木礌石堆积;而真正致命者,隐于城楼两侧暗室之内,数架床弩已校准完毕,森然弩锋所向,正是叛军首领必将现身之要冲。
“万事俱备否?”她声线平稳,不起波澜。
“回殿下,床弩校准已毕,弓弩手各配三壶箭,滚木礌石充足,足以御敌。”李蔚沉声应答,目光坚定。
她遥望薛璟大军潜伏之方向,虽目不能及,却似能感受到那扑面而来的、蓄势待发的凛冽肃杀之气。
辰时三刻,旭日破云而出,万道金光洒向巍峨宫阙。庄严的《功成庆善乐》响彻云霄,盛大的皇帝仪仗逶迤而行,旌旗蔽日,卤簿威严。
文武百官依品级序列,缓缓向玄武门行进。队列中,同平章事姚崇垂首恭行,袍袖下的指尖却微微发颤。他虽位列宰辅,此刻却与寻常朝臣无异,唯有借眼角的余光,不断瞥向那紧闭的玄武门,焦灼地等待着城门洞开、兵甲涌出的那一刻。与他怀有同样异志的几个李唐旧臣,亦在队伍中面色苍白,如履薄冰。
他们望见城楼上太平公主那显眼的身影,见她凭栏远眺,接受着万众人的瞩目。那身影在他们眼中,仿佛已是棺椁中冰冷的尸骸。只待队伍进入含元殿,便要她血溅丹墀,诛伪帝,复李唐!
按照原定部署,文武百官作为先导已全部进入瓮城。紧接着,龙武军仪仗队列的主力便应向前移动,其前锋抵近门闸。只要全军顺利入城,便可按计划与含元殿内潜伏的精兵会合,里应外合,完成那致命一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轰隆!’
一声沉闷如雷的巨响震彻天地,玄武门那两扇厚重的包铁城门……竟猛然闭合!门闸落下的沉重撞击声,伴随着机括咬合的金属尖啸,让城外所有人心胆俱裂。
《功成庆善乐》的旋律在城门闭合的巨响中微微一滞...但随即,乐章竟陡然一转,雄壮激越的《秦王破阵乐》以劈山裂石之势轰然奏响!战鼓擂动,号角长鸣,声浪如潮水般拍打着宫墙。
阴谋败露!城外的龙武军见情况不对,知事已败露,立刻撕下伪装——
“诛伪周,复李唐!”
一声疯狂的号令从城外军中炸开!叛军主力如潮水般涌向城门,开始猛攻城闸!
然,一切已晚。
城楼之上,太平公主眸光骤然冰冷如铁,右手沉稳抬起。
“放箭!”
号令既出,死亡之云瞬间笼罩了玄武门外广场。箭矢如飞蝗骤雨,蔽日遮天,带着凄厉的呼啸声倾泻而下。冲在最前的叛军尚未来得及举盾,便被射成刺猬,踉跄倒地。箭簇钉入盾牌的沉闷撞击、撕裂□□的钝响、以及伤者猝然爆发的惨嚎,非但未曾被《秦王破阵乐》雷霆般的乐声淹没,反而与之交织融合,共同构成了一曲充斥着血腥与死亡的战场悲歌。
首轮箭雨过后,玄武门外广场已是一片哀鸿,叛军伤亡惨重。未等残存者从这迎头痛击中回过神来——
“床弩!放!”守将李蔚令旗狠狠挥下。
数架床弩同时激发,儿臂粗的巨弩发出撕裂云霄般的尖啸。首箭便将那名冲在最前、试图撬动门闸的叛变郎将连人带甲,死死钉在厚重的包铁城门之上!弩箭蕴含的巨大冲击力将他整个人带飞,“咚”的一声巨响,尸身如同献祭的羔羊般被悬挂于门板,鲜血顺着冰冷的铁皮蜿蜒流淌。
紧接着,第二支巨弩呼啸而至,将一名正声嘶力竭指挥冲锋的叛军校尉当胸射穿,余势未减,竟将其身后三名兵士串作一处!与此同时,合抱粗的滚木与沉重的礌石自城头轰然坠落,沿着甬道斜坡翻滚碾压,所过之处,骨裂之声令人齿寒,不绝于耳。
三轮精准而残酷的远程打击过后,玄武门前叛军已折损过半,残余者肝胆俱裂,斗志荡然无存。
“甲士出击,肃清残敌!”李蔚令旗再挥。
城楼两侧暗门洞开,埋伏在内的精锐甲士如潮水般涌出,重甲步兵结阵而前,步伐统一,如铜墙铁壁般向前推进。顷刻间,激烈的喊杀声、兵刃刺耳的撞击声、垂死者绝望的哀鸣,与那雷霆万钧的《秦王破阵乐》交织缠绕。这承载着太宗皇帝百战英魂的乐章,与城外血肉横飞的厮杀完美融合,仿佛一场精心编排、却又无比真实残酷的血色献祭。
广场此刻已成绝地。残存叛军困守狭区,欲冲击城门者被如林长枪戳翻,借石柱躲避者遭两侧交叉箭矢严密封锁,退路更早已被薛璟大军彻底锁死。
“殿下有令!”守将声震四方,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弃械跪降者免死!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株连三族!”
最后的抵抗至此彻底瓦解。“铛啷”之声此起彼伏,幸存的叛军纷纷丢下兵刃,瘫跪于血污之中,哀声求饶,啜泣声与浓烈得化不开的血腥气混杂在一起,弥漫在整个广场上空。
适时,无尘子现身城楼,仙风道骨,拂尘轻扬,声如清泉却字字惊心:“逆天而行,当受天诛!此乃则天大圣皇帝天威显赫,凡阻‘天凤’临朝者,尽为齑粉!”
太平公主独立于城楼最高处,十二章纹礼衣在愈发炽烈的晨光中熠熠生辉,纤尘不染。她俯瞰着下方尸横遍野、血流成河的景象,阳光照在凝固的血液上,反射出暗沉而刺目的光泽。浓烈的血腥气与远处依稀残存的宫廷礼乐诡异交织,在空气中缠绵不去,仿佛一曲为旧时代送葬的无声挽歌。
数十载光阴流转,她的祖父太宗文皇帝在此射杀兄弟,奠定了李唐的江山;母亲武则天在此废黜皇子,迈出了通往权力巅峰的关键一步。而今,她立于此处,以一场更为彻底、更为无情的清算,为这宿命般的循环画下了句点。玄武门的血色,仿佛李武两脉与生俱来的烙印,终在她身上圆满合一。
“清扫场地,点狼烟。”她声音平淡如水,却带着帝王不容置疑的威严,目光转向守将李蔚,“吉时将至,莫让这血腥气,误了孤的登基大典。”
李蔚躬身领命,旋即转身,向麾下挥动令旗。城楼东南角的烽火台上,早已备好的、浇灌了油脂的特制柴堆被迅速引燃,顷刻间,三股粗大的黑色狼烟翻滚着冲天而起,在湛蓝的天幕上划出刺目的印记,数十里外亦清晰可见。
1、历史上真实的玄武门之变没有记载详细的过程,本章为本人对历史的推演所写,篇幅太长,只能截成两半。
2、正史上的玄武门之变:在626年的玄武门之变中,李世民之所以能成功设伏,核心在于他提前秘密策反了时任玄武门守将的常何 。
李世民率亲信伏兵于玄武门内。当李建成、李元吉入朝行至临湖殿时,发觉有变,调转马头欲逃。李世民射杀李建成,尉迟敬德射杀李元吉。随后,尉迟敬德“擐甲持矛”入宫,以保护为名逼宫唐高祖李渊。李渊被迫立李世民为太子,不久后禅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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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八章 玄武门之变(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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