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意渐深,庭院里的几株老梧桐,叶子已染上了焦黄的边儿,风一过,便簌簌地落下一两片,更添几分萧瑟。香菱有孕的消息,便是在这样一个微凉的清晨,如同投入静湖的巨石,在王府的后院里激起了滔天的涟漪。
王聪自然是欣喜若狂,得了郎中确切的回话后,当即在香菱的“菱香苑”里赏了上下三个月的月钱,又亲自盯着小厨房炖上最上品的血燕,恨不得将库房里所有滋补的好东西都搬过来。他握着香菱的手,眉眼间是压不住的得意与激动:“菱儿,你真是爷的福星!好生将养着,给爷生个大胖小子,爷重重有赏!”
一时间,“菱香苑”门庭若市,道贺的、巴结的、看热闹的,几乎踏破了门槛。香菱半倚在铺了软绒锦垫的贵妃榻上,抚着尚且平坦的小腹,享受着众星拱月般的待遇,眼角眉梢俱是春风得意。她如今是府里最金贵的人儿,连说话声都比往日娇柔了三分。
然而,与“菱香苑”的喧腾火热相比,正院上房却笼罩在一片压抑的沉寂之中。
王德发老爷子端坐在太师椅上,手里盘着两颗油光锃亮的核桃,脸上并无多少喜色,反而眉头深锁,对一旁同样面色不豫的叶氏道:“一个妾室,竟先于正妻有了身孕,传扬出去,我王家颜面何存?即便将来生下男丁,终究是庶出,如何能当嫡子教养?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
叶氏用帕子按了按嘴角,叹气道:“老爷说的是。可……唉,只怪弯弯那肚子不争气。进门这许多年,汤药不知喝了多少,菩萨也不知拜了多少回,偏偏就是没有一点动静。她若是能争气些,早早生下嫡子,哪还有今日这些烦恼?也省得让一个妾室拔了头筹,没得让人看了笑话。” 她越说越是气闷,当下便唤来身边最得力的周妈妈,低声吩咐了几句,让她去少夫人房中“看看”,顺便“提点”几句。
周妈妈心领神会,领命而去。到了周弯弯房中,只见少夫人正对着一卷经文默坐,脸色比那宣纸还要白上几分。周妈妈先是依礼请了安,说了些“夫人惦记少夫人身子”、“望少夫人宽心”的场面话,话锋随即一转,语气便带上了几分主母院中特有的威压:“老爷和夫人说了,香菱姨娘有孕虽是喜事,但嫡庶尊卑不可乱。少夫人您是正经的主母,这为王家开枝散叶、延续香火才是头等大事。还望少夫人……多多上心,抓紧些才是,莫要辜负了老爷夫人的期望。”
一番话,看似关切,实则如同软刀子,一下下剜在周弯弯的心上。她指尖掐入掌心,面上却还得维持着端庄温顺的笑容,轻声应道:“多谢母亲关怀,周妈妈的提点,弯弯记下了。”
送走了周妈妈,周弯弯独自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空,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上来,冻得她四肢百骸都僵硬了。五年了,她在这个位置上熬了五年,因着无子,受了多少明枪暗箭,听了多少冷言冷语。如今,连一个妾室都能凭借身孕将她逼到如此境地。
***
蒲柳坐在自己小院那方石凳上,手里捧着一杯早已凉透的粗茶。院子里那个负责洒扫的小丫鬟青杏,正一边有一下没一下地挥着扫帚,一边压低了声音,与她絮叨着府里最新的风波。
“……都说香菱姨娘是走了大运,菩萨保佑,这下可真是攀上高枝儿了。公子欢喜得什么似的,赏赐流水般地往‘菱香苑’送呢。” 青杏年纪小,藏不住话,语气里带着几分不谙世事的羡慕,随即又替自家那位存在感薄弱的主子发起愁来,“可是……可是苦了咱们夫人了。您是没见着,方才上房那边的周妈妈过来,脸色可不好看呢。夫人入府这么多年,因着……因着没有子嗣,不知暗地里受了多少委屈。如今香菱姨娘先有了,以后……以后夫人的日子,怕是更难熬了……唉……”
蒲柳静静地听着,目光落在青石板缝隙里一株顽强探出头来的野草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凉的杯壁。她心中并无多少同情或愤慨,更多的是一种冷眼旁观的审视。香菱的“孕事”本就在她算计之中,如今局面按预期发展,她反而对那位正妻周弯弯接下来的反应,生出了几分探究的兴趣。这位以贤良淑德著称、甚至愿以死换子的主母,在内外交困的压力下,会如何应对?
心思微转,她便有了计较。放下茶杯,起身对青杏吩咐道:“去将我妆匣底下那个紫檀木小盒子拿来,再将前几日得的那些上等黄芪、当归包一些,用干净的细白棉布包好。”
青杏应声去了,不多时便取了东西来。蒲柳打开紫檀木盒子,里面赫然是香菱前几日“施舍”给她的那盒官燕,她并未动用。将黄芪、当归与官燕放在一起,她理了理衣裙,道:“随我去给夫人请安。”
带着这份看似寻常却颇费了些心思的礼品,蒲柳再次来到了周弯弯所居的正院“锦瑟居”。通报之后,她被丫鬟引了进去。周弯弯依旧坐在主位,穿着一身藕荷色绣缠枝玉兰的常服,发髻梳得一丝不苟,簪着两支素雅的玉簪,维持着当家主母应有的体面与风范。
只是,若细看之下,便能发现她今日的妆容比往日更厚重了些,却依旧掩盖不住眼底那抹浓重的青黑与憔悴。她的眼神落在蒲柳身上,带着惯常的温和,但那温和之下,却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雾,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妹妹蒲柳,给夫人请安。”蒲柳规规矩矩地福身行礼,姿态放得极低。
“蒲柳妹妹不必多礼,坐吧。”周弯弯的声音温和,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疲惫与疏离。
蒲柳依言在下方的小杌子上坐了,将手中的礼品交由周弯弯身边的大丫鬟锦书,语气带着几分怯弱与恰到好处的关切:“夫人脸色似乎不大好,可是近日为府中事务劳累所致?妹妹人微言轻,帮不上什么忙,只得带了些寻常的滋补之物,是些黄芪、当归,还有一盒官燕,虽不值什么,却是妹妹的一点心意。望夫人莫要嫌弃,定要好生保养凤体才是。夫人安康,才是咱们王府的福气。”
周弯弯目光在那份礼品上扫过,微微颔首,语气平淡:“妹妹有心了。”
蒲柳垂下眼帘,双手轻轻交叠在膝上,仿佛有些不安地捻着衣角,顿了顿,才像是鼓起勇气般,抬起眼,语气里带着显而易见的羡慕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试探,轻声道:“说起来……香菱姐姐真是好福气,竟真怀上了公子的骨肉。这下,公子和老爷夫人不知该多高兴。这真是……真是我们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运气呢。” 她说着,轻轻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落寞,“也不知……香菱姐姐是拜了哪路格外灵验的神仙,得了这般庇佑?若妹妹早知道,定也要去诚心叩拜一番才好。”
周弯弯执着青瓷茶盏的手,几不可查地微微一滞。她抬眸,目光第一次带着审视的意味,认真地落在蒲柳那张看似怯懦无辜的脸上。府中众人,或明或暗,或羡或妒,议论香菱有孕之事者众多,但鲜少有人会如此直接地在她这个正妻面前提起,更何况是这般看似无心、实则意味深长的感慨。
话里有话?周弯弯心中骤然升起一丝警惕,随即又被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与荒谬感淹没。哪里来的什么神仙?若真有神仙……那回应她绝望祈求、赐下梦境预告的神明,难道不是她周弯弯,在佛前以性命为祭,焚心叩首,才求来的吗?若非她那夜……若非她……这所谓的“福气”,又怎会偏偏落在恰逢其会、正值宠爱的香菱身上?
香菱……周弯弯眼神微冷。府中妾室众多,她大多并不十分在意,左右不过是些玩意儿。唯有这个香菱,心思活络,仗着颜色好、嘴又甜,将王聪笼络得死死的,言行日渐放肆,那点想攀上正妻之位、取她而代之的心思,几乎已是摆在明面上了。
她心中烦闷郁结,更觉眼前这个素来胆小沉默的蒲柳,此刻前来,言语蹊跷,或许别有目的。于是便失了深谈的兴致,只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淡淡道:“缘分天定,强求不得。妹妹有心了,我今日有些乏了,妹妹且先回去吧。”
蒲柳闻言,脸上适时地露出一丝惶惑与不安,连忙起身,恭敬地行礼:“是妹妹叨扰夫人了,妹妹这就告退,夫人好生歇息。” 姿态依旧谦卑温顺,挑不出半点错处。
待蒲柳的身影消失在帘外,周弯弯目光落在那份由锦书捧着的礼品上,沉吟片刻,道:“打开看看。”
锦书依言打开,里面果然是些成色不错的黄芪、当归,以及一盒未曾开封的上好官燕。“皆是些温补气血之物。”锦书轻声道。
“滋补身子……”周弯弯喃喃自语,指尖轻轻敲着桌面。这蒲柳,入府后一直安分守己,甚至可说是毫无存在感。今日突然来访,送上这些,言语间又提及香菱有孕与“神仙”之事……莫非,是真来投靠自己的?她也隐约听闻过,香菱前几日曾去蒲柳那里炫耀,两人之间似有些许不愉快。如此看来,这蒲柳今日之举,是看清了形势,想为自己寻个倚仗?
她挥了挥手,让锦书将东西收下。“且看着吧。” 心中对蒲柳此人,留了个模糊的印象。
***
离开“锦瑟居”,蒲柳并未直接回自己那偏僻的“听竹苑”,而是沿着府中曲折的抄手游廊,缓缓而行。她目光看似随意地打量着这座亭台楼阁林立、飞檐斗拱交织的府邸。时值秋日,花园里菊花开得正盛,各色名品争奇斗艳,有专门的花匠精心伺候着。回廊下的丫鬟仆妇,衣着体面,行走间悄无声息,规矩森严。
“当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她在心中无声地冷笑。光是这几日她夜间“加餐”所见,厨房里丢弃的食材边角,都够寻常百姓家数日嚼用。这王家的豪富,在柳州地界怕是首屈一指,只是不知这泼天的富贵背后,吞没了多少民脂民膏,又藏着多少见不得光的勾当。
行至花园附近的九曲桥时,恰遇见香菱被一群丫鬟婆子小心翼翼地簇拥着在湖边散步。她穿着一身崭新的石榴红遍地金通袖袄,外罩一件银鼠皮比甲,珠翠环绕,打扮得极为隆重。一只手姿态优雅地轻抚着尚未显怀的小腹,另一只手用一方苏绣香帕掩着口鼻,眉头紧蹙,似是闻到了风中传来的什么气味,对着身边一个端着新鲜瓜果的丫鬟厉声斥骂:
“没眼力见的小蹄子!存心要呕死我不成?不知道我如今身子重,闻不得这些生冷瓜果的腥气吗?还不快给我拿得远远的!若是惊扰了我的胎气,仔细你的皮!”
那丫鬟吓得面无人色,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告罪。一旁陪同的王聪连忙伸手揽住香菱的肩,满脸堆笑,柔声哄道:“心肝儿别动气,千万别动气,仔细伤了咱们的孩子。不喜欢就让她们立刻撤下去,你想吃什么,酸的辣的,甜的咸的,只管说,爷立刻让厨房重新做,做到你满意为止。”
香菱这才娇嗔地哼了一声,顺势软软地倚进王聪怀里,眼角余光却瞥见了远处廊下驻足观望的蒲柳,她下巴微扬,眼神里掠过一丝毫不掩饰的得意与挑衅,姿态愈发傲然。
蒲柳垂下眼睑,如同受惊般,迅速转身,沿着来路悄无声息地退开了。心中却是一片清明,如今的香菱,母凭“子”贵,在这府中地位已是水涨船高,俨然有了副妻之势,人人敬畏,无人敢怠慢半分。
只是,这怀孕的妾室心思愈发敏感多疑,而王聪,却从来不是个能耐得住寂寞、懂得体贴人的主。晚膳时分,香菱特意吩咐小厨房备了一桌王聪爱吃的菜,又强打着精神陪他用饭。然而,王聪虽坐在她身边,脸上带着笑,眼神却有些飘忽,筷子也没动几下,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香菱看着他那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心中如同明镜一般。这人,骨子里就是个贪鲜好色的,如今自己有了身孕,无法再行房事伺候他,他怕是早已心痒难耐,按捺不住了。
她心中冷笑,面上却丝毫不显。若让王聪自己在外头胡混,或是被其他不知哪里来的狐媚子勾了去,难保不会生出什么变数,威胁到自己好不容易得来的地位。与其被动等待,不如……自己主动递个台阶,找个知根知底、背景简单、又容易拿捏掌控的。
心思辗转间,香菱已有了计较。她放下筷子,软软地靠向王聪,语气带着几分撒娇与刻意表现出来的“大度”与“贤惠”:“夫君,妾身如今身子不便,不能好好服侍您,心中实在愧疚难安。每每思及此,便觉对不住夫君的爱重……”
王聪闻言,揽住她的肩,敷衍地安慰道:“菱儿说的哪里话,你如今怀着爷的孩子,便是最大的功劳,好生养着便是,不必多想。”
香菱抬起盈盈泪眼,看着他,继续道:“夫君体贴,是妾身的福气。只是……妾身不忍见夫君无人悉心照料。我看……听竹苑的蒲柳妹妹,入府也有些时日了,性子瞧着最是安静本分,从不与人争执,模样……也还算清秀。不若……夫君今晚就去她那儿坐坐?也好让妾身安心养胎,免得总惦记着无人伺候夫君。”
“蒲柳?”王聪一愣,努力在脑中搜寻着这个极其陌生的名字,好半晌才恍然,带着几分不确定,“哦……是那个,总是低着头,见人就躲,说话细声细气像蚊子哼哼的那个?” 他这才依稀想起,自己后院里似乎还有这么一位妾室,是当初下面人为了讨好他,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家碧玉,纳进来后他新鲜了两天便抛诸脑后,竟遗忘得如此彻底。被香菱这么一提,倒像是翻出了一件蒙尘的旧物,勾起了几分模糊的好奇与新鲜感。
一个纯洁、又胆小怯懦的女子,想必别有一番风味?
他脸上露出笑容,拍了拍香菱的手:“还是菱儿最体贴,最识大体!既然菱儿如此说,那……为夫便去看看她。”
香菱依偎在他怀中,面上带着温顺娴淑的笑容,眼底却掠过一丝冰冷的算计与笃定。一个无宠无势、无依无靠、性子又软弱可欺的蒲柳,即便侥幸得了些雨露恩宠,也不过是她掌心可以随意拿捏的棋子,翻不出什么风浪,正好可以用来堵住其他那些蠢蠢欲动之人的路,也显得她贤惠大度。
而她,只需安心养胎,等待“瓜熟蒂落”的那一天。届时,母凭子贵,这王府的后院,谁还能与她争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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