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云清盘坐于心灯之下,周身浮光流转,仿佛有无数细碎的星辰在他经脉中奔涌。
指尖轻抚心口,那处并无伤口,却似裂开一道深不见底的缝隙——是“愿”字入魂时留下的烙印,也是他强行以神识为炉、以记忆为引所付出的代价。
闭目之间,识海翻涌如海啸。
药庐初遇的那一日,天光微明,谢无渊站在檐下,玄袍猎猎,侧脸冷峻如刀削。
他递来一枚丹药,声音淡漠:“服下,不然活不过三日。”那时的苏云清尚不知这人便是传说中的剑尊,只觉那双眸子太过冰冷,像冬夜无星的天穹。
雪夜下山,风雪如刀。
他高烧不退,意识模糊,却记得有一具温热的背脊将他稳稳托起。
剑穗扫过肩头,带着淡淡的松雪香,一步一印,踏碎千山寒霜。
他在他背上喃喃:“你会冷吗?”那人没有回头,只低声道:“别怕。”
还有那次魔潮突袭,谢无渊一剑横断山河,将他牢牢护在身后。
剑锋所指,血雨倾盆。
那一声“别怕”,是他听过最温柔的杀伐令。
这些记忆,如药引般被心灯缓缓抽取,化作缕缕金光缠绕灯焰。
每失去一段,心口便空出一块,神识如被烈火焚烧,剧痛深入骨髓。
可他没有停。
因为他还记得,谢无渊曾在毒发最深的夜里,用尽最后一丝清明抱住他,声音颤抖:“若我失控……杀了我。”
他怎能眼睁睁看着那人坠入永夜?
“轰——”
一声巨响撕裂寂静。
谢无渊猛然睁眼,双目赤红如血,一把扣住苏云清的手腕,力道之大几乎捏碎骨骼:“你在做什么?!”他感知到对方神识正以可怕的速度崩解,如同沙塔倾塌,寸寸成灰。
“停下!我不需要你用记忆换我活!”
他的声音嘶哑,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撕裂而出。
剑意不受控地暴起,在空中划出数道裂痕。
他反手一剑斩向自己肩头,鲜血喷涌而出,剧痛让他短暂压制住体内翻腾的“三千浮屠”之毒。
“你要我活着,却让自己成空?”他怒吼,眼中竟有血泪滑落,“这非我所愿!”
苏云清微微一颤,睫毛轻动,却没有睁眼。
他知道谢无渊醒了,也知道他在痛——不只是身体的痛,更是心魂被剜的痛。
可他已经无法回头。
有些路,只能一个人走完最后一程。
就在此时,虚空震荡,紫雾弥漫。
白镜尘立于残破大阵中央,元神早已溃散大半,只剩一缕执念支撑。
他仰天狂笑,笑声中尽是癫狂与不甘:“九星归一,往生永闭!”双手结出终焉之印,九道星芒自天外坠落,汇聚成一道灭世光柱,直轰心灯核心!
天地变色,乾坤倒转。
影十咳出一口血,残破的身躯却如离弦之箭扑向前方。
他以最后灵力凝成屏障,挡在心灯之前。
肉身在光柱下瞬间崩解,化作飞灰,唯有那一缕命火不灭,死死护住心灯底座,仿佛在替谁守着最后一盏不熄的灯。
风中,忽响起一道苍老而缥缈的声音。
子桑残灵再现,虚影浮现在半空,目光穿透时空,落在苏云清身上:“愿可成丹,亦可焚身。”他轻叹,“执灯者,你可愿……再不识他,仍点此灯?”
苏云清终于睁眼。
目光清澈,却空了一角。
他望着心灯摇曳的火焰,仿佛看见了无数个自己,在无数个轮回里,一次次点燃这盏灯,只为等一个人归来。
他没有回答子桑,也没有看向谢无渊。
只是轻轻抬起手,指尖拂过唇边,似在回忆某个早已模糊的温度。
然后,他缓缓闭上眼,任由最后一段记忆浮起——那个初雪纷飞的山门,那道立于寒风中的背影,那双曾为他挡下雷霆的眼眸……
碎片纷飞,湮灭于风。
心口的裂痕骤然扩大,仿佛整个灵魂都被撕开。
可就在那一刻,心灯第九字“心”缓缓隐去,第十字开始凝聚——
一个古老而神圣的“愿”字,自灯芯深处缓缓浮现,金光万丈,照彻幽冥。
苏云清抬眼,望向谢无渊,唇角微扬,声音轻得像一片雪落在湖面:
“若有一日我不再记得你……你会不会,再背我一次?”“若有一日我不再记得你……你会不会,再背我一次?”
话音未落,心灯骤然暴涨,一道贯穿天地的光柱自灯芯冲天而起,撕裂了往生门前厚重的阴云。
九星坠落的余波在空中凝滞,时间仿佛被这盏灯强行拨慢。
苏云清缓缓闭目,指尖在心口轻轻一点,那一段深埋识海最深处的记忆,终于浮现——
那是药庐外的第七个雪夜。
谢无渊一袭玄袍立于檐下,背影孤绝,如一座与世隔绝的山峰。
风雪扑面,他不动如松,剑鞘斜指地面,霜雪覆满肩头,却未曾融化半分。
七日七夜,他未曾入内,也未离去,只在门外静立,仿佛在等一个不知归期的人。
那一夜,苏云清推门而出,惊觉门外积雪已深及膝,而那人依旧挺立,眉睫凝霜,眸光却温了一瞬。
“你怎么还不走?”他问。
谢无渊没有回答,只将一枚温热的丹药递来:“寒症未愈。”
那时他不懂,为何剑尊会为一个陌生丹修守候至此。
如今他明白了——那不是守药,是守一人。
这段记忆化作最纯粹的愿力,如银河倾泻,涌入心灯。
第九字“心”悄然隐去,第十字“愿”自灯焰深处缓缓凝聚,每一笔都似由千万缕执念编织而成,金光流转间,竟引动四界共鸣。
刹那间,天地寂静。
心灯之上,浮现出一座虚幻丹炉——炉身由光构成,炉底铭刻“因果”二字,炉心却是一颗跳动的心脏。
这不是凡火所铸,而是由无数“愿”所凝,是苏云清以残损神识、焚尽记忆为代价,炼成的愿心丹炉。
低语自虚空响起,如天道回响:“愿心为引,重塑毒源。”
谢无渊浑身剧震,体内那蛰伏多年的“三千浮屠”之毒竟开始逆转!
原本侵蚀经脉的黑气如遇烈阳,寸寸崩解,化作点点金光,顺着灵脉流转,竟与他的剑意交融,生出前所未有的生机。
他能感觉到,那深入魂魄的绝望与空寂正在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久违的、近乎疼痛的清明。
“不——!”他嘶吼出声,猛地扑向苏云清,一把将他揽入怀中。
触手冰凉,那人呼吸微弱,睫毛轻颤,仿佛随时会消散在风里。
“够了!苏云清!够了!”谢无渊声音沙哑,眼底血丝密布,手臂因极致的克制而剧烈颤抖,“我不需要这样的救赎!我只要你活着,记得我,看着我……别再烧了!”
可苏云清只是抬起手,指尖轻抚过他眉骨,那动作温柔得像拂去一片雪,又像最后一次描摹他的轮廓。
他唇角微动,声音几不可闻:“你看……灯,还没灭。”
心灯第十字“愿”终于彻底点亮,光芒如潮水般扩散,将整座往生门照得通明。
可就在这光辉最盛的瞬间,苏云清的瞳孔开始涣散,眼中的谢无渊,轮廓正一点点模糊,如同被风吹散的墨迹。
他忘了他叫什么,忘了他曾为自己挡下多少风雨,忘了那声“别怕”曾如何一次次将他从深渊拉回。
但他还记得——
要点灯。
要护住这盏灯。
意识即将沉入无边黑暗之际,他最后看了一眼那道紧紧抱着他的身影,无声地笑了。
可就在此时,虚空微微一颤。
那本已溃散的白镜尘残魂,竟在灭世光柱消散的刹那,凝聚成一缕近乎透明的黑雾。
他残破的面容上,浮现出扭曲的恨意与癫狂,嘴角咧开,露出森然冷笑。
他缓缓抬起枯手,指尖划过舌尖,鲜血滴落,竟在虚空中勾勒出一道古老而晦涩的符文——
那符文一现,连心灯的光芒都为之黯淡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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