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九八年的沈阳铁西,空气是用钢厂烟灰、煤渣子和家家户户的油烟炝出来的。吸一口,辣嗓子,却也带着一股子粗粝扎实的人间烟火气,让你知道自个儿还活着,脚踩在实地上。

车辆厂大院最把头的三楼,住着俩冤家,对门儿——

梁峥阁和汤九珩,打穿开裆裤就认识,也打那时候起就开始较劲。明明同年,却像是八字犯冲,五行相克。梁峥阁月份小,按理该叫汤九珩一声哥,但这崽子个头蹿得猛,才上初中没多久,身板已经拔了起来,肩膀有了硬朗的轮廓,像头还没完全驯化、但已初露爪牙的东北豹。

汤九珩则不同,他随了他妈,生得白净,眉眼清晰得像是用工笔细细描画出来的,小时候因为这过于漂亮的长相,没少被院里孩子起哄叫“小媳妇儿”。如今大了,那股子漂亮劲儿没散,反倒沉淀下来,淬进了一层冷意,看人时习惯微垂着眼睑,从下往上那么一瞥,自带三分不耐烦七分疏离,像谁都欠他钱。

中元节前两天,刚下过一场透雨,废弃厂区里的野草喝饱了水,疯长得瘆人,绿得发黑,带着股潮湿的腥气。天擦黑时,阴得像口倒扣的巨大生铁锅,沉甸甸地压在人头顶。

梁峥阁穿着一件领口都快洗垮了的旧汗衫,下身是条沾了泥点的运动裤,趿拉着塑料凉鞋,咣咣咣地砸对面那扇绿漆剥落的木门,力气大得像是跟门有仇,恨不得把它卸下来。

“汤九珩!死屋里孵蛋呢?胖头他们蹲点儿了,老铸造车间那边那个破山神祠,晚上他妈闹鬼!是爷们儿就跟我去瞅瞅!”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汤九珩冷清清的脸在门廊的阴影里半明半暗。他穿着干净的蓝白校服,拉链规规矩矩拉到胸口,眼神跟冰碴子似的刮过梁峥阁因为兴奋而有些发红的脸颊。

“不敢。滚。”声音没什么起伏,跟他的人一样,透着凉。

“操!你就装吧!”梁峥阁浑劲儿上来,一只脚毫不客气地卡进门缝,防止他关门,“是不是怕了?我就知道!跟个小姑娘似的,胆子比针鼻儿还小!晚上不敢出门尿尿吧?”

这话精准地戳到了汤九珩的肺管子。

他猛地一下把门彻底拉开,身体绷得笔直,眼神锐利得像要在他身上扎出几个洞:

“梁峥阁,你嘴欠收拾是不是?”

“说你怎么的?小姑娘!汤九珩就是个不敢走夜路的小姑娘!”

梁峥阁梗着脖子,下巴微扬,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带着恶意的得意。

他自个儿也弄不明白,为什么就特别喜欢看汤九珩这副被惹毛的样子,那层仿佛万事不入眼的冷冰冰的壳子裂开,底下翻涌出真实的怒气,才让他觉得眼前这是个活生生的人,而不是个精致却没温度的瓷娃娃。

汤九珩盯着他,胸口微微起伏了几下,几秒后,嘴角扯出一个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狠劲的弧度:

“行,梁峥阁,你最好记住你现在说的话,别到时候怂得往回缩。”

他回身,从门后的挂钩上扯下一件半旧的藏蓝色外套,朝屋里喊了声“妈我出去一会儿”,也不等回应,直接摔上门,力道大得门框都震了震。

他越过像根桩子似的杵在门口的梁九阁,肩膀故意撞了他一下,径直往楼下走。

梁峥阁被他撞得晃了一下,不但没恼,反而在后面得意地咧开嘴,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快步跟上。

“哎,等等我啊!走那么快,投胎啊?”

俩人前一后,像较着劲的火车头,闷声不响地钻过厂区边缘那道被他们踩塌了不知多少次的铁丝网破洞,熟门熟路地潜入了这片属于他们童年的“荒野”——

废弃的厂区。

脚下是硌脚的碎石和雨后软烂的泥泞,深一脚浅一脚。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铁锈味、腐烂的草木气息,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巨大金属体冷却后散发出的冰冷味道,钻进鼻腔,直冲脑门。

“磨蹭啥呢?怕黑啊?用不用哥哥拉着你?”梁峥阁故意落后半步,拿话一下下地刺他,声音在空旷的废墟间带着回响。

汤九珩头也不回,声音被风吹过来,依旧冷淡,却带着锋利的边角:

“省省吧,留神脚下,别一会儿踩水坑里摔个狗吃屎,我还得去捞你。”

“放屁!老子闭着眼睛都能在这片儿跑八个来回!”

“那是,你属耗子的,就爱钻这种黑咕隆咚的地儿。”

就这么你一句我一句,互相戗着火,谁也不让谁,走到了那片最为庞大的老铸造车间。车间像个被掏空了内脏的钢铁巨兽骨架,穹顶破了几个不规则的大洞,残存的天光惨淡地漏下来,照亮了地面上横七竖八的废弃铸模、铁链和不知名的机器零件,一切都蒙着厚厚的、如同尸布般的灰尘。

胖头和他那几个跟班小子,正缩在车间尽头、那个依着斑驳山墙搭建起来的小小祠庙门口,探头探脑,脸上又是害怕又是压抑不住的兴奋。

“阁子!九珩!快点儿!里头……里头刚才好像有动静!吱吱嘎嘎的!”胖头缩着脖子,压低声音喊道,仿佛怕惊扰了里面的什么东西。

梁峥阁嗤笑一声,浑不在意地大步走过去,一把推开那扇歪斜着、仿佛随时会散架的木门。门轴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呀”声,一股陈年的霉味、香烛熄灭后的冷灰气息,混合着更浓郁的土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人想咳嗽。

祠庙里光线极其昏暗,只有破洞投下的几缕微光,勉强勾勒出轮廓。正中间供着一尊看不清面目的石像,残破不堪,半边脸都塌了。

石像前,立着一块半人高的青黑色石碑,材质不明,上面布满了厚厚的苔藓和纵横交错的划痕,隐约能看到一些扭曲的、如同火焰又似藤蔓的符号。

“瞅瞅!啥玩意儿没有!净自己吓自己!”梁峥阁大失所望,抬脚踢飞了挡在面前的一块碎砖头,砖头滚落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汤九珩却没像他那样毛躁。他蹙着眉,走到那块石碑前,伸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拂去石碑中央部分的浮尘和部分湿滑的苔藓。

石碑露出更深沉的青黑色,那些符号在微弱光线下显得愈发古老诡秘,中央有两个清晰的、如同被手掌摩挲过无数次的凹痕。

“誓魂石……”

他几乎是无声地低语了一句,眉头锁得更紧。

他姥姥是满族,早年还信萨满,小时候哄他睡觉时,提过几句老辈子的传说。这石头,据说是用来缔结“血盟”的,极其古老,也带着说不清的邪性,轻易碰不得。

“啥石?你说啥?”梁峥阁凑了过来,好奇地弯下腰,几乎把脑袋搁在汤九珩肩膀旁边,热烘烘的气息喷在他耳侧。

汤九珩被他靠得极不自在,猛地直起身,拉开距离,语气带着惯有的不耐烦:

“跟你说了也不懂。没啥好看的,走了。”

这明显敷衍、甚至带着点轻视的态度,瞬间就像火柴,擦燃了梁峥阁那点混不吝的脾气。他一把拽住汤九珩的手腕,力道很大,捏得他生疼:

“哎,瞧不起谁呢?一块破石头,还能蹦出个孙悟空来?”

他眼珠滴溜溜一转,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就怕事儿不大的劲儿彻底占了上风。他弯腰,从旁边的瓦砾堆里捡起一块边缘锋利的锈铁皮,在手里掂了掂,脸上露出那种汤九珩极其熟悉的、带着恶作剧和挑衅的笑容。

“咋样,汤九珩,敢不敢?”梁峥阁把铁皮尖儿对准他,又指向石碑,“咱俩也在这上头结个盟!就跟老辈子人拜把子一样,以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咋样?是爷们儿就别怂!”

汤九珩看着他那副跃跃欲试的蠢样子,心里一阵烦躁,更多的是荒谬。

“你虎逼啊?这都什么年代了,信这封建迷信?这玩意儿是能随便玩的吗?”他试图甩开梁峥阁的手,却被攥得更紧。

“咋的?就是不敢呗!”梁峥阁逼近一步,几乎跟他鼻尖对着鼻尖,少年人灼热的、带着点汗味的气息笼罩过来,“怕跟我绑一块儿甩不掉了?还是怕……以后你得跟我‘有难同当’,吃亏了?”

他的声音压低了些,眼神里闪烁着一种复杂的、介于恶意和某种朦胧试探之间的东西。

这话像针一样,精准地扎进了汤九珩心底最敏感的地方。他讨厌梁峥阁这种自以为是的靠近,讨厌他总能轻易挑起自己的情绪,更讨厌此刻心底那丝因为对方靠近而莫名泛起的、让他感到羞耻的心慌。

“谁怕谁?”汤九珩猛地抬起头,眼神锐利得像开了刃的刀,冷笑一声,主动将右手伸到梁峥阁面前,摊开手掌,露出干净修长的手指,“来啊!梁峥阁,今天谁怂谁就是孙子!我倒要看看,这破石头能把你怎么样!”

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一股豁出去的狠劲。

“谁后悔谁是孙子!”梁峥阁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强硬激起了火气,不再犹豫,一手死死攥住汤九珩的手腕,另一只手握着那锈铁皮,飞快地在他食指指腹上一划!

刺痛传来,汤九珩下意识地想缩手,却被梁峥阁铁钳般的手死死固定住。鲜红的血珠瞬间从细小的伤口沁出,汇聚成饱满的一滴。

梁峥阁看也没看,如法炮制,也在自己左手食指上狠狠划了一下,血立刻涌了出来。然后,他抓着汤九珩的手,将两人都在流血的手指,并排着,狠狠地按进了石碑中央那冰凉的手掌形状凹槽里!

冰冷的石头触感瞬间透过皮肤传来,激得两人都是一颤。

手指紧紧挨着,温热的血液涂抹在冰冷的石碑凹槽内壁,触感粘腻而诡异。

梁峥阁抬起头,目光死死锁住近在咫尺的汤九珩。祠堂昏暗的光线下,他的眼神灼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少年人不管不顾的冲动、不肯服输的倔强,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将眼前这个总是冷冰冰的人彻底拉入自己世界的、近乎凶狠的认真。

他看着汤九珩因为吃痛和愤怒而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他紧抿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一股莫名的热血直冲头顶。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扯着脖子,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带着所有蛮横和挑衅的腔调,将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听来的、早已忘了出处的老话,朝着汤九珩,也朝着这祠堂里不知名的存在,吼了出来——

“白山黑水——!同气连枝——!福祸共之——!死生随之——!”

每一个字,都像是砸在寂静里的石头,带着少年人嗓音特有的清亮和破音,在这狭小破败的空间里撞出回响。

他话音刚落的瞬间——

祠庙外毫无预兆地卷起一阵极其猛烈的狂风!风声凄厉,如同鬼嚎,吹得破败的门窗疯狂开合,哐当乱响!外面的野草被成片压伏在地,尘土和枯叶被卷上半空!

几乎与此同时,一道幽蓝色的、绝非闪电的、如同地下深处瓦斯被点燃般的诡异光芒,猛地从祠堂墙角一道不起眼的地面裂隙中窜出,像一条有生命的火蛇,倏地一下,精准地没入了祠院中那棵枯死多年、枝桠狰狞的老槐树树干!

“嗡——轰——!”

一声低沉的、仿佛来自地底最深处的嗡鸣与轰鸣混合在一起,猛烈炸开!脚下的土地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像是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地下翻身!头顶簌簌落下灰尘和碎瓦。

两人按在石碑上的手,被一股强大到无法抗拒的、电流般的剧烈麻意狠狠贯穿!那感觉尖锐无比,瞬间冲过手臂,窜遍四肢百骸,直抵天灵盖!仿佛灵魂都被这股力量强行拽出体外,又粗暴地塞了回去,还与另一个陌生的部分紧紧缠绕在了一起!

“啊!”胖头和他那几个小伙伴发出惊恐到变调的尖叫,连滚带爬,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瞬间逃得无影无踪。

狂风骤停,如同它来时一样突兀。

祠庙内,陷入一种死寂般的寂静。只有彼此粗重、混乱、带着惊恐的喘息声,以及因为心脏狂跳而鼓噪不休的耳鸣。

梁峥阁和汤九珩同时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从石碑上抽回了自己的手!

指尖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更让他们心惊肉跳的,是残留在身体里的、那种过电般的、令人头皮发麻的麻痹感,以及……一种极其诡异的、仿佛多了点什么、又被强行塞进了什么的充盈感和……连接感。

梁峥阁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又猛地抬头看向对面的汤九珩。昏暗的光线下,汤九珩的脸苍白得吓人,嘴唇微微颤抖,那双总是清冷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和他一样的惊疑、茫然,以及一丝被强行侵入领地的、本能的愤怒。

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那根看不见的、带着刺的纽带,就在刚才那地动山摇的诡异瞬间,被强行铸造而成,牢牢捆住了他们。

福祸与共,死生相随。

古老的誓言如同烙印,刻进了灵魂深处。

是诅咒?还是宿命?

此刻,两个惊魂未定的少年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妈了个巴子的,这鬼地方真邪门!

以及,对眼前这个“共犯”,那更加复杂、更加说不清道不明的、糅合了极端厌恶和某种诡异牵连的……

烦!

梁峥阁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嗓子发紧,一个音也发不出来。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手脚并用地,带着从未有过的狼狈,踉踉跄跄地冲出了这座让他心底发毛的破祠庙。这一次,他甚至忘了再去等那个他平时总是要戗几句的、对门的死对头。

汤九珩站在原地,没有立刻去追。他看着梁峥阁仓皇逃离的背影消失在车间门口的黑暗中,又缓缓低下头,凝视着石碑上那迅速变得黯淡、几乎与青黑色石质融为一体的、属于他们两人的血迹指印。

指尖的微小伤口传来清晰的刺痛。

但比这刺痛更清晰的,是残留在身体血脉里的、那种过电般的麻痹感。

以及,更荒谬的是,他仿佛能隐约感觉到,那逃走的家伙心里,此刻正翻涌着的、与他如出一辙的、惊涛骇浪般的恐慌和……操蛋感。

他闭上眼,深吸了一口这祠堂里冰冷污浊的空气,再缓缓吐出。试图将那股外来的、属于梁峥阁的情绪波动从自己身体里驱逐出去,却徒劳无功。

他知道,梁峥阁这个混账王八蛋,这次可能真的惹上了一个天大的、甩都甩不掉的麻烦。

而他汤九珩,也被这个蠢货,彻底拖下了这摊浑水。

那根无形的、带着荆棘的纽带,从此以后,将把他们两人的命运,死死地捆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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