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峥阁这几天睡觉总攥着左手,梦里全是烫伤膏的薄荷味儿。白天看着项目进度表,那根代表"启明技术咨询"的红线就像汤九珩手背上鼓胀的水泡,明晃晃地扎眼。
"梁总,西区仓库今天拆吗?"王助理捧着日程表问。
"拆个屁!"梁峥阁把报表摔得啪啪响,"没看见正在核算保留价值?"
他现在看啥都像文物——
昨天对着个生锈的齿轮研究了半小时,把施工队整不会了。
沈阳的春天跟闹脾气似的,刚化两天的雪又冻上了。屋檐下挂满冰溜子,长的都快杵地了,亮晶晶像倒挂的刺刀。
梁峥阁带着人查看附属仓库,挖掘机一铲子下去,铁皮屋顶跟撕纸似的哗啦啦响。他摸出烟,还没点着,心口突然像被无形的手攥住,绑定时传来强烈的失重感,混着汤九珩那边炸毛的愤怒。
"操!"烟掉进雪里,他扭头就往老铸造车间跑。王助理在后面喊:"梁总!这还拆不拆了?"
"拆你大爷!"梁峥阁头也不回,"都给我停手!"
拐过最后一个弯,看见俩穿拆迁公司制服的混球正把汤九珩堵在配电室墙角。
瘦猴似的那位用手指头戳人家肩膀:"给你脸不要脸是吧?"
汤九珩后背紧贴砖墙,左手缠着梁峥阁给的手帕,右手攥着个大扳手,关节白得吓人。
"我说了,不搬。"汤九珩声音不高,但像淬过火的钢钉。
矮胖子伸手要夺扳手,梁峥阁一个箭步冲上去攥住那腕子,劲儿大得对方嗷嗷叫。"干什么呢?"他眼神扫过去,那俩货顿时矮了半截。
"梁总,我们就是……谈谈……"
"谈你妈!"梁峥阁甩开矮胖子,把人搡得趔趄,"滚回去告诉你们老板,再玩这套下三滥,以后沈阳的活儿你们别想沾边!"
等那俩孙子连滚带爬跑了,梁峥阁转身看汤九珩。这人还攥着扳手,胸口起伏得像拉风箱,绑定时传来的情绪乱七八糟——
有惊魂未定,有怒气未消,还有丝被撞见狼狈的羞恼。
"没事吧?"梁峥阁嗓子发干。
"你怎么来了?"汤九珩眼里的困惑明晃晃的。
"顺路。"梁峥阁瞥见他手帕渗出的血丝,火气又上来了,"你就不能小心点?"
汤九珩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远处轰鸣的挖掘机,冷笑:
"小心什么?小心看着它们被大卸八块?"
梁峥阁被噎得说不出话。阳光照在汤九珩脸上,他这才发现对方睫毛上结着细霜,是刚才情绪激动时呼出的白气凝的。真他妈……
扳手"哐当"掉在地上。汤九珩弯腰去捡,起身时低声说:"谢了。"
这回的道谢没那么扎耳朵了。梁峥阁看着那人走回铺子,卷帘门罕见地留了条缝。他摸出烟点上,抬头看屋檐的冰溜子。这绑定现在灵敏得像老式警报器,不光疼能感应,连炸毛都门儿清。
下午去街道办,刘主任的大茶缸子冒着热气。
"梁总啊,"她嗓门亮得能震落墙灰,"九珩那驴脾气跟他爹一模一样!社区给他爹申请了残疾补助,他愣是给退了,说'我爸是技术工人,不吃白饭'……"
梁峥阁摩挲着茶杯沿儿。他记得汤叔以前最爱在厂庆时拉二胡,汤九珩他妈唱《咱们工人有力量》,整个礼堂房顶都要掀了。
从街道办出来,他鬼使神差拐进工人村。赵大爷正跟几个老伙计在墙根晒太阳,脚边搪瓷缸里的茶垢厚得能当墨镜。
"呦嗬!这不是要给咱'升级换代'的梁总吗?"赵大爷缺了颗门牙,笑漏风,"准备把咱们这些老骨头升级成啥?扫地机器人?"
梁峥阁递烟赔笑:"哪能啊赵大爷,您这八级钳工的手艺,机器人哪比得上。"
"九珩那小子倒是个真传!"旁边胖老头拍大腿,"前儿我家老三八大杠自行车散架了,他拿铁丝愣给攒巴好了!"
正说着,梁峥阁突然胸口发闷,绑定时传来剧烈的咳嗽冲动。他蹿起来就往回跑,老人们在身后喊:"跑啥?挖掘机撵屁股啦?"
梁峥阁像头发疯的豹子冲回巷口,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
只见汤九珩整个人几乎挂在摇摇欲坠的门框上,弯着腰咳得撕心裂肺,白皙的脖颈涨出狰狞的青筋,单薄的脊背在破旧工装下剧烈起伏,仿佛下一秒就要散架。
"你!……"梁峥阁冲上前,下意识伸手要拍他的背。
汤九珩却像受惊的猫,猛地侧身躲开,用手背狠狠抹了把呛出的生理泪水,哑着嗓子挤出几个字:"呛了点……机油烟……死不了……"
梁峥阁的手僵在半空,心头那股火蹭地冒起来,又在对上对方泛红的眼尾时硬生生压下去。他这才看清铺子深处的小坩埚正冒着刺鼻的青烟,显然是在进行什么危险的金属熔炼。
他烦躁地靠在对面的门框上,摸出烟盒叼了根烟在嘴上,却只是狠狠闻了闻烟草味,又泄气地塞了回去——
想起这人咳成这样,终究没点。他盯着地上两人被阳光拉长的影子,突然没头没尾地开口:
"刚才……赵大爷他们夸你呢。"
汤九珩正用长钳小心翼翼调节着坩埚的火苗,闻言,戴着厚手套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没回头。
梁峥阁看着他那副故作镇定的样子,心里又酸又软,语气故意带上几分戏谑:"说你帮老李头修自行车,三块钱的零件死活不肯收钱,像个……彻头彻尾的傻子。"
"哼。"
汤九珩从鼻子里挤出一声短促的气音,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反驳。坩埚里暗红色的金属溶液咕嘟冒了个泡,映得他专注的侧脸明明灭灭。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这通窄拥挤的空间,把两人交叠的影子投在沾满油污和锈迹的地面上,光与影切割出斑驳的轮廓,像一幅沉淀了太多故事的工业版画。
就在这时,梁峥阁的目光无意间掠过汤九珩的耳后。那里,一道淡白色的、细长的疤痕,沿着发际线蜿蜒没入汗湿的衣领。
是初中那次,他在车间里瞎胡闹,踢飞了一个锈蚀的螺丝钉,直奔他面门而来。是汤九珩想也没想就扑过来挡了一下,螺丝钉擦着他耳后飞过,留下了这道口子,当时流了不少血,把梁峥阁吓得脸都白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疤还在。
梁峥阁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左边锁骨下方——
那个与汤九珩灵魂绑定后,时常会莫名作痛的位置。这道耳后的疤,和他心口这无形的烙印,一明一暗,一旧一新,倒像成了他们之间一对遥相呼应的坐标,无声地标记着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与现在。
他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撞了一下,那点强装出来的痞气和不耐烦瞬间消散了,只剩下一种沉甸甸的、混杂着心疼、愧疚和某种难以名状归属感的情绪,在胸腔里缓慢地涌动。
巷子里的穿堂风卷着铁锈味掠过,梁峥阁看着汤九珩被汗水浸透的后颈,突然伸手扯下自己脖子上灰扑扑的毛巾,粗鲁地塞进对方手里:
"擦擦,脏得都没法看了。"
汤九珩握着还带着体温的毛巾,指尖无意识蜷缩。绑定传来细微的悸动,像淬火时金属的收缩。他抬头看向逆光而立的梁峥阁——
七年光阴把少年锋利的轮廓打磨得更加硬朗,下颌线绷紧时带着商场上淬炼出的压迫感,可那双总是灼灼逼人的眼睛此刻却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像是暴风雪来临前的松花江。
"看什么看?"梁峥阁被他看得不自在,喉结滚动,"老子脸上有图纸?"
"有灰。"汤九珩突然抬手,沾着机油的手指掠过他眉骨,"刚才撞门框沾的。"
这个突如其来的触碰让两人都僵住了。梁峥阁闻到他指间熟悉的松节油味,混着灼热的铁水气息,像把钥匙突然撬开了记忆的锁。他猛地攥住那只手腕,发现对方瘦得腕骨硌人。
"你……"梁峥阁的声音卡在喉咙里,目光落在他起皮的嘴唇上,"这几天是不是又光啃馒头了?"
汤九珩试图抽回手,反被握得更紧。绑定传来紊乱的波动,像老机床失控的转速表。"管好你的拆迁方案就行。"
"我偏要管!"梁峥阁逼近半步,阴影完全笼罩住他,"赵大娘说你这周去她家蹭了三顿饺子——"
"——因为某位总裁把食堂改成了沙盘模型。"
呛声在狭小空间里碰撞出火星。他们鼻尖几乎相抵,呼吸交错间能数清对方睫毛上的金属碎屑。梁峥阁突然发现汤九珩瞳孔里映着的自己,竟带着他从未见过的慌乱。
"汤九珩。"他连名带姓地叫,指腹摩挲着对方腕间跳动的脉搏,"你他妈……"
话被巷口传来的吆喝截断:"九珩!铸造车间那台老冲床又闹脾气了!"
汤九珩猛地后退,像是从一场迷梦中惊醒。他转身收拾工具,背脊重新绷成拒人千里的弧度:"梁总请回吧。"
梁峥阁盯着他后脑勺翘起的发旋,突然从裤袋掏出个东西拍在工作台上——
是盒印着深圳字样的胃药。
"记得吃。"
他转身走得又快又急,工装外套下摆在风里猎猎作响。直到拐出巷口,绑定才后知后觉传来汤九珩捡起药盒时,指尖轻微的颤抖。
暮色渐浓,梁峥阁在报废的龙门吊下点燃一支烟。
猩红火光里,他仿佛又看见很多年前,那个白衬衫扣到第一颗的少年,在锻压机轰鸣声中对他说:
"梁峥阁,我们会长成很厉害的大人吧?"
而今铁锈斑驳,他们散落在时光的两岸,唯有绑定仍在灵魂深处灼灼发烫。
当晚梁峥阁做了个怪梦。
梦见他和汤九珩变成两台老机床,绑定的红线是串联的输油管。汤九珩那边漏油,他这边压力表就乱跳;他这边齿轮卡壳,汤九珩那边电机就异响。
惊醒时手机在震,王助理发来消息:
"梁总,拆迁队问明天还干不干?"
梁峥阁走到窗前,看见远处"启明技术咨询"的灯还亮着,在夜色里晕出团暖黄。
他回复:
"全部暂停。把1958-1985年的厂志找出来,我要看原始设备清单。"
放下手机,他碰了碰左手——烫伤幻痛早消失了,但当时包扎时触碰到的脉搏跳动,好像还黏在指尖上。
这绑定的滋味真他娘邪性。以前是疼了才吱声,现在倒好,连对方咳几声都要在他心口敲锣打鼓。像这满屋檐的冰溜子,看着梆硬,太阳底下却悄悄化水,一滴一滴,专往缝里渗。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