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峥阁现在进项目组办公室跟做贼似的——
那箱刚运到的厂志档案堆得比人高,他得侧着身子挤进去。
王助理抱着保温杯欲言又止:"梁总,施工队都歇三天了……"
"歇着好!社会主义接班人不得劳逸结合?"
梁峥阁踹开挡路的纸箱,抖开张泛黄的设备清单。灰尘在晨光里扑簌簌飞,他连打三个喷嚏,震得墙上的米老鼠挂画直晃悠。
绑定那头传来汤九珩规律的锉刀声,沙沙沙像春蚕啃桑叶。自打拆迁队消停后,这声音平和得让人心慌。梁峥阁叼着烟在图纸上画圈,1978年引进的德国坐标镗床被红笔圈出花来——
他记得汤九珩上周修的就是这玩意的丝杠。
"王助理!"他突然吼一嗓子,"去档案室把B区7柜的牛皮纸袋拿来!"
小王连滚带爬去了,十分钟后哭丧着脸回来:
"梁总……档案室锁着,说是汤工特意交代的……"
梁峥阁把烟头摁灭在易拉罐里。好你个汤九珩,在这等着我呢?
档案室铁门挂着老式将军锁,梁峥阁抬脚要踹,绑定突然传来金属摩擦的锐响——
是锉刀打滑的声音,带着点气急败坏。
他收住脚,扭头朝巷子方向喊:"汤九珩!滚过来开门!"
锉刀声停了。片刻后,汤九珩拎着扳手从巷口转出来,工装蹭满油彩,像棵移动的迷彩树。
"梁总现在都改明抢了?"
"少废话!"梁峥阁指着门锁,"这厂子还没改姓梁呢!"
汤九珩从裤兜摸出串铜钥匙,叮叮当当挑出根磨得锃亮的:"1958年档案柜钥匙,当年我爸配的。"
锁舌弹开的响动惊起梁峥阁一身鸡皮疙瘩,和他梦里机床启动的声音一模一样。
档案室像座纸张坟墓,霉味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梁峥阁被灰尘呛得直咳嗽,绑定那头立刻传来汤九珩压抑的闷笑。他恼火地拽开最近的文件柜,牛皮纸袋雪片似的往下掉。
"你他妈……"梁峥阁手忙脚乱去接,某个袋子破裂,飘出张手绘的变速箱图纸。
汤九珩突然蹲下身,指尖拂过右下角铅笔签名:"这是我师爷画的……"
梁峥阁凑过去看,签名旁还有斑驳的茶渍。
"赵大爷的杰作?"
"嗯,他当年总端着茶缸子审图。"汤九珩抽出另几张图纸铺在地上,"你看这个,苏联专家改的齿轮参数,德国原版设计,最后用沈阳自产的钢……"
两个脑袋越凑越近,梁峥阁突然发现汤九珩后颈沾着片铝屑,在昏暗光线下像碎钻。他鬼使神伸手去拍,碰到皮肤的瞬间,绑定传来细微的战栗。
"你干什么?"汤九珩猛地直起身,后脑勺撞到文件柜,震落更多图纸。
梁峥阁举着沾铝屑的手掌:"……有虫子。"
"放屁!"汤九珩耳根泛红,"冬天哪来的虫子!"
梁峥阁举着沾着铝屑的手掌,理不直气也壮:"就……就是一种专吃图纸的银壳虫!"
"胡诌八扯!"汤九珩揉着后脑勺,耳根的红晕却蔓延到了脖颈,连那粒朱砂痣都显得更艳了。绑定传来又羞又恼的情绪,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当这是热带雨林?"
"那可说不准。"梁峥阁顺势逼近,把他困在文件柜和自己胸膛之间,指尖还捻着那片亮晶晶的铝屑,"这老档案室什么宝贝没有?嗯?"
他靠得太近了,近得能看清汤九珩睫毛上沾着的灰尘,能闻到他衣领间混合着机油和皂角的干净气息。绑定那头的心跳声震耳欲聋,分不清是谁的。
汤九珩别开脸,伸手去推他胸口,掌心却像烫着似的缩了回来:
"起开!压到图纸了!"
"哪张?"梁峥阁非但不让,反而得寸进尺地又靠近半分,目光落在他微微颤动的喉结上,"我看看,是这张传动机床的,还是……"
他故意停顿,气息拂过对方泛红的耳廓:"……你师爷画的那张?"
"梁峥阁!"汤九珩猛地转回头瞪他,眼尾因为羞恼染上一抹薄红,在冷白肤色上格外明显,"你……你到底还看不看图纸?"
"看啊。"梁峥阁答得理所当然,目光却依然黏在他脸上,"这不正看着呢么?" 他意有所指,伸手从汤九珩肩头捡起另一片飘落的铝屑,"你们修精密仪器的,都这么……亮闪闪的?"
汤九珩被他这混不吝的劲儿气得想笑,绑定传来一阵无奈的涟漪。
他抬脚不轻不重地踹在梁峥阁小腿上:
"滚蛋!不看就出去,别在这儿碍事!"
梁峥阁挨了一脚,反而低低地笑了起来。他终于退开半步,弯腰捡起散落的图纸,状似无意地嘟囔:
"行,我看图纸。某些人可别到时候又藏着掖着,好东西不给我看。"
"爱看不看!"汤九珩抢过他手里的图纸,背过身去整理,只有微微发红的耳尖暴露了此刻并不平静的心情。档案室里重归寂静,只剩下纸张摩擦的沙沙声,和两人之间那无声胜有声的、黏稠得化不开的暧昧氛围。
他们在图纸堆里扒拉出半瓶八十年代的蓝墨水,汤九珩手指蘸着在墙上画示意图:
"当年热电厂的蒸汽管道是从这走的……"
梁峥阁摸出手机拍照,闪光灯亮起的刹那,他看见对方虽不卷翘但长而浓密的睫毛,直愣愣地在颧骨投下细影——
像精密仪器的游标卡尺。
"等等!"汤九珩突然按住他手腕。
绑定传来电流般的刺痛,梁峥阁低头看见自己差点踩住某卷绢布——
展开是幅刺绣的厂区全景,线脚泛着暗金色。
"我妈的作品,"汤九珩用袖口轻拭灰尘,"1985年厂庆献礼。"
绣面上女工们的红头巾像跳动的火苗,梁峥阁突然想起刘主任说,汤九珩他妈当年绣完这幅就病倒了。
绑定那头泛起潮湿的涩意。
梁峥阁摸出烟盒,想起在档案室又塞回去:
"……绣得挺好。"
"梁峥阁,"汤九珩突然连名带姓叫他,"你要真敢把绣线改成网红灯带……"
"我就把赵大爷的茶缸子焊死在厂门口!"梁峥阁截过话头,两人同时愣住。
小时候他们常这样发誓,一个说"要是骗人我就吞螺丝",另一个接"你吞螺丝我喝机油"。
日头西斜时,他们清出三摞关键图纸。梁峥阁瘫坐在纸堆里啃面包,绑定传来汤九珩胃部痉挛的微痛——
这人肯定又没吃午饭。
他把剩下半块面包抛过去:"毒不死。"
汤九珩接住面包,从工具袋摸出个铝饭盒:"赔你的手帕。"
打开是洗得发白的真丝,叠得方方正正,边角还缀着枚生锈的齿轮纽扣。
"这什么丑玩意儿?"梁峥阁拈起纽扣。
"1956年第一台C620的备用件。"汤九珩咬了口面包,"不要还我。"
梁峥阁把纽扣揣进兜,起身时带倒整摞图纸。纷扬的纸页里,他看见某张设备清单背面有小孩的涂鸦——
两个手拉手的小人,一个头发炸成扫把,一个脸蛋涂得通红。
"我画的。"汤九珩突然说,"你非说咱俩是双胞胎机器人。"
梁峥阁想起来了。那年他八岁,汤九珩用偷来的蓝墨水给画上的自己添了副眼镜:
"我才是哥哥!"
暮色透过铁窗棂,把图纸上的小人染成淡金色。梁峥阁摸到兜里的齿轮纽扣,棱角硌着掌心。他抬脚轻踢汤九珩的小腿:"锁门,傻子。"
当晚施工队收到新指令:所有拆除作业继续暂停,全员学习《工业遗产保护条例》。
梁峥阁在办公室墙上贴满档案室找来的图纸,王助理盯着那枚钉在正中的齿轮纽扣欲言又止。
绑定那头,汤九珩的锉刀声又响起来,这次带着轻快的节奏。梁峥阁把烟蒂按熄在赵大爷送的旧茶缸里,觉得这档案室的灰大概有毒——
要不他怎么看见图纸上那两个蓝墨水小人,正隔着二十年光阴朝对方咧嘴傻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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