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大雨天,石荒坐在凉亭里,拉着桑芽对弈。

桑芽捻着云子抓耳挠腮,满面苦色,石荒余光瞥见符管家从回廊上走来,瞥了一眼桑芽,转身朝着管家走去。

离得几步远,管家冲着石荒行礼。“家主。”

石荒抬手,“何事?”

“燕家老太爷,尚家老太爷,赵家老夫人,华家家主前来拜访。”

石荒挑了下眉,笑了,“圣上刚离开京中不到一日,他们便按捺不住了?”

燕、石、尚、赵、华,便是南地五大世家,大周五大贵族,曾经亲手将景氏送上皇位的“罪魁祸首”。

“来都来了,也没有将人拒之门外的道理。请他们进来吧,让百草堂那里熬几壶药茶送过来吧。”

符管家点头退下去安排了,石荒回到桌边,看了一眼明显变了的棋局,也不去挑破某个悔棋的小家伙,而是捻起一枚雪白的子,落子为枷。桑芽当时就傻眼了,她好像偷了子,又好像白偷了?

石荒点了点棋盘,道:“你今日的任务便是解这一局,若是解不开,天黑之前抄写两卷棋经给我送来。”

桑芽上半身端坐着,实则两条腿不沾地地在晃荡着,闻言腿也不动了,发髻上的缠花蝴蝶都不动了,“……喏。”

石荒抿出一丝笑意,背着手离开了凉亭,一路沿着回廊走到头,小栓子撑着一把打伞过来接他,不紧不慢地一路穿过垂花门、穿过回廊、穿过月洞门……一路走到待客的花厅。

几位老人和一位中年人也是刚到,正在抖落衣摆沾上的水珠。见到石荒进门,拱手问候道:“石家主。”

石荒面上含笑,一一认过去,“燕老太爷、尚老太爷、赵老夫人、华家主,今儿这是刮的哪阵风,把您几位吹来了?”

各自就坐,石荒端坐上方主位,面上笑吟吟地。

几大世家的当家人面面相觑后一时竟是谁也不好开口,毕竟——当年石荒父母去世,满京城百姓为石氏着白三日,那三日至头七,整个大周,只有一些寒门、白身来石家祭拜吊唁,论得上身份的,只有帝师何所畏一人而已。

谁都以为当初便是石氏倒台的时候了,谁能想到偌大一个石氏,竟然被一个幼年的少主抗了起来,短短十几年,一路走到如今与皇权分庭抗礼的地步。如今他们分明有愧,却还要低声下气地来求人家帮忙,多少都有些拉不下这个脸。

石荒不打算给他们拜台阶,既然没想好怎么开口,那就慢慢儿想吧!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开口,他有的是时间。

符管家进门,送上了热茶,石荒闻到了一股……果香?等符管家放下茶壶后石荒掀开茶壶看了一眼,看到了枸杞,忍冬,还有红枣片?胭脂色的热茶入口,石荒喝出了红糖和决明子的味道,反正没有茶……

石荒放下茶杯,看向符管家,符管家低眉顺眼地立在一旁,反正是不跟石荒对视。石荒摇了摇头,小口小口地喝完了一杯……花茶。

符管家续杯,石荒没有再喝,而是垂眸看向屋子里坐着的几个人。

赵家武将出身,最是憋不住话,赵老夫人拐杖一杵,先开口道:“当年令尊令堂的事,我赵家有愧于石家,本来是没脸登门的,奈何时势造人。我丘萍先在这儿替我赵家向石家道一声对不住,当年之事,我赵家有错,如今知错……”赵老夫人苦笑一声,“也不是因为真的就认错了,再回到当年,赵家还会这么做。今日登门,就当做个交易,我赵家欠下人情,或石家主可有看上我赵家什么东西,不拘是人是物。只求石家主指一条明路,我大周世家,往后的路,该往哪里走?”

有了一个领头的,剩下的也没什么开不了口的了。华家家主是个蓄着胡须的中年人,一身腱子肉看着很是魁梧,乍一看跟小栓子那个大块头差不多了,华家也是武将出身。华家主直接冲着石荒抱拳,全然没有长辈的架子,而是站在同辈的地位上开口。

“石家主,我华某就直说了,只要石家主能保全我华家上下性命,但凡你要的,但凡我华家有的,或是能做到的,只要你一句话,上刀山下火海,我华家也在所不辞!”

燕家老太爷也憋不住了,纵使上了年纪,也端着儒生的儒雅,手上同样杵着手杖,道:“我燕家从未没落,本是不惧景氏的心计,但是几大世家唇亡齿寒,一旦前头的倒下了,我燕家自然就是下一个。景氏的狼子野心这些年也暴露得差不多了,我燕氏前些年险些被景氏竖子动摇根基,实在是咽不下这口气!”

燕家下一代这些年不是老大出事,就是老二险些丧命,石荒是知道一些的。要说景徒雅这一招确实绝,他不动家族产业,不动家族当家,直接暗中对家族小辈动手,让燕氏险些断子绝孙,这也是逼得石荒提前下山的理由。

燕氏是南地世家之首,先一个动了燕氏,让他们有苦难言,如鲠在喉,下一个谁能知道会不会对左都动手?

石荒不得不提前下山,转移景氏的视线。

尚家算是情况还好的一个,不过如今大战在即,尚家手上可是粮食,景氏怎么会放过这个薅羊毛的机会?尚家不想出也得出。今日便同其他人一道来了,看看石家主这里有没有解决的办法,产业可以不要,人得活呀!尚家同石氏差不多情况,也是一脉单传到今天。

要是景氏用点计谋,逼死尚家人,基本是无损得到尚氏的粮线,这不是平白恶心人吗?

石荒笑了笑,指腹在茶杯上沿着杯口转了一圈,慢悠悠道:“我石家如今什么情况诸位这一路走来想来都看在眼里。”

石荒顿了下,在众人难看的脸色下继续道:“我石家能做主的,如今死的就剩石某一个人了,纵然是有恨,石某却得顾忌尚在左都的族人。情势比人强,石氏如今全靠石某一人撑着门楣,不堕家族盛名,连个能帮衬的人都没有。”

石荒说的是实话,但也正因为是实话,才让人接不下去这话。他们纵然急切,还能三个臭皮匠,顶个诸葛亮,而石家是实打实的有且仅有石荒一个人。

可纵然如今,他们几个世家如今的境地,却还不如石荒一个人挣来的体面——何其讽刺。

赵老夫人听出一点不一样的东西,看向石荒,道:“石家主,你是已经知道景氏的目的了,对吧。”

石荒点了下头,也不隐瞒,在众人的注视里轻飘飘地开口道:“不明显吗?为了世家倒台,独尊皇权啊!”

座下几人脸色霎时不好看起来。

来之前就想过这是景氏的目的,但是到底他们没有跟景氏正面对上,纵然有猜测,也仅仅停留在猜测上,如今石荒一言惊醒梦中人。世家隐退,独尊皇权,似乎是每个朝代都有的结局,但是他们怎么能认?那景氏的皇位还是他们亲手递上的,景氏学习的君子之道,王道还是他们几家联合起来教出来的,结果一手教出的白眼狼,如今想踩着他们的头颅登顶皇位,坐稳他的天下,这谁能忍?

是可忍孰不可忍。

赵老夫人拐杖在地面使劲一杵,肉眼可见地生气。石荒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地面上光可鉴人的金砖,可别给他地砖砸碎了?!还好,没碎。

“如燕老太爷说的,几大世家唇亡齿寒,”说到这儿,石荒冷笑一下,唇亡齿寒,当年石家出事的时候,不见有人想起这句话,如今刀子割在自己身上了,终于他妈的知道疼了!?

“景氏已经疯了,逼急了他们,景氏是敢拉着世家给他陪葬的,为今之计,你们自己看是要产业、要盛名,还是要子孙后代的命!”

燕老太爷一脸怀疑地看向石荒,问道:“就没有别的两全其美法子?”

石荒毫不客气地讥笑道:“老太爷你想什么呢?你觉得景氏会给你两全其美的机会吗?”

燕老太爷一时脸色僵硬了。

当年是景氏被他们搓圆捏扁,如今景氏已经发展起来了,喂养的狸奴不知不觉已经长成了大猫,对着他们虎视眈眈,而他们还恍然不觉,只觉得对方娇憨嬉笑。等到对方露出獠牙,滴下涎水了,才恍然发觉不对劲。

石荒又喝了一口热茶,润了润嗓,道:“如今的景氏早已非当年,各位要是还想用三百年前的眼光看待如今的大周,怕是家族声明和族人性命一个都保不住。”说到这里,石荒突然笑笑,意味深长地笑看底下几人,视线从他们脸上扫过,低声道:

“要是没记错的话,各位家中,如今都有子孙随着圣人御驾亲征了吧?”

话音一落,“啪!”的一声,燕老太爷一掌拍碎了石荒厅中一张桌子。

“景氏竖子尔敢!?”

石荒挑了下眉,慢悠悠道:“有何不敢?”

话音落下,厅中所有人脸色都变了,石荒看着他们脸上表情几番轮转,最后华家主站起来,对着石荒抱拳道:“石家主,这大周的局势,我华家不掺和了!基业虽然重要,重不过我华家子弟的性命!今日石家主点醒之恩,我华家记下了,在下家中有事,先行告辞。”

一句基业固然重要,重不过子弟性命的话激起了尚家老太爷,尚家也起身告辞,两家就此离去,小栓子将他们送出门。

石荒回头看向厅中剩下两人,道:“二位如何想?”

赵老夫人看向石荒眼神里充满了阴翳,“石家主,老身就最后一个问题。”

石荒抬手示意,听赵老夫人问:“你想做什么?”

石荒笑了,真不愧是千年的狐狸,不像崇武的华家和一脉单传的尚家好骗,呃不是,好忽悠。

石荒端坐,道:“如今大周的局势,几位怎么看?”

两位老人对视一眼,燕老太爷一脸鄙夷道:“内里乱成一团,外界豺狼虎视。”

石荒点了点头,看向赵老夫人,赵老夫人闭了下眼,“世家与皇权的争斗持续多年,如今两败俱伤。”

石荒又看向一旁最是沉默的符管家,符管家扫了一眼花厅,笑道:“看似鹬蚌相争,实则龙虎相斗,生灵涂炭。”

燕老太爷和赵老夫人对视一眼,纷纷偃旗息鼓,这是事实,依旧是一个事实。这些年贵族和朝廷谁也不服谁,你来我往,只有底下百姓过得民不聊生,两边谁也没讨到好,两边都被百姓骂得连人都不是。

石荒手一摊,符管家递上来两张羊皮卷,石荒展开扫了一眼,直接丢到地上。赵老夫人和燕老太爷都看清了,那是建国初的大周地图,以及如今的大周地图。

比起三百年前,疆域缩了一圈不算,内里城池也少了近一半。

“这么多年了,世家自己内斗,又斗皇权,得到了什么?有谁站在历史的长河上看过如今的局势?争来斗去,谁讨到好了?自己丢了地盘不说,谁家没有失去几个天纵之才?造成如今这个局面的,不还是我们自己吗?”

石荒嘲讽地毫不客气,骂起来连自家老祖都带进去了。

“贵族们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斗到最后,各自活在自己给自己编织的桃源梦里。大梦千年,一朝落地,方知物是人非。如今回头看看你们都得到了什么?名声?谁的名声?从哪来的名声?自己给自己造势的名声,如雨后泡沫,一触就碎,不堪一击!

回头看看三百年前,各家的名声从哪来?从底层来。世家稳坐高台凭的是什么?是那些愚民的信仰!”

石荒两指并拢点了点桌子。

又道:“圣人言:君者,舟也;庶人者,水也。水则载舟,水则覆舟,君以此思危,则危将焉而不至矣?①这是当年世家们一字一句教给景氏的东西,如今也是世家子们在自家族学里教学的东西,我不信哪一家没教过《王制》这一课!而今你们自己高台坐久了,学不会低头。台子开始晃了才发觉根基不稳,可底下那些视你们如信仰的百姓,早被你们自己弄丢了,如今这局面怪谁?

你们今日来我石家求我一个小辈给你们出主意,是当真就觉得我石家高你们一等了?不见得吧。”

石荒嗤笑道:“不过是我石荒独自一人撑起了门楣,获得了名声。清流之首这四个字,怕是你们几家当年不屑一顾的东西,而今这四个字却成了你们的救命稻草。石家得了民心,也得了景氏忌惮。偏偏恨死了我又干不掉我,还投鼠忌器不敢动我。让你们觉得我这儿有门路,能拉你们一把,把你们也再次捧上神坛。

怎么就不用你们八两的脑子想想,我石家只有我一个人,我走到今天靠的是什么?难道是死透了的那些先祖的祖荫吗?”

符管家嘴角一抽,忙低下头去,心底笑骂一句:大逆不道。

石荒没停,还在骂……不是,还在说:

“八岁入国子监,十二岁荣升少傅,次年入大理寺,我手上过的冤假错案不知凡几,遭过多少刺杀?救过多少人?你们可算过?没有吧,你们只看见我蚍蜉撼树,不自量力,自讨苦吃;

当年我父母去世,这京中哪一家对我伸出过援手?停灵三日,乃至头七,满圣京多少家族受过我石氏的恩惠,有谁来问过一句?有谁家露过面表示过吊唁的意思?没有,一个都没有!

人走茶凉。人心冷漠至此。当年多少人等着看我笑话?等着看我石氏树倒猢狲散?连路过的狗都知道耷尾过门,却有多少人在我爹娘头七之日闭门宴饮?是觉得我不知道吗?”

话音落下,符管家看到,座中两位老人低下头去,竟是不敢对上这一位“后生”的视线。符管家冷笑挂在脸上,也不怕被人看到。

“十五入东宫,做了太子少傅,那时国子监中各位的后辈是怎么讥笑我的?景氏的看门狗!石氏落寞了,堂堂少主给泥腿子当先生!自甘下贱!犹如小儿抱金过市,当时多少人在背后算计过我?各家落进下石吞过我石氏多少资源?

十七岁的太傅,多高的头衔,古往今来第一人。执掌中书令的那一天多少人冷眼旁观等着看我摔下来?我下西南的那一天京中多少家连我的埋骨地都选好了。结果西南一案我又一次得了民心,直接成了你们高攀不起的国相。眼红啊——我回来一路上那疯了一样,一日未歇的刺杀,我回京之路是用人头铺就的,各家在我手里死了多少人?结果呢?我依旧活着,如今更是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发展了十年,再次荣耀归来。

这一次你们长记性了,不敢动我了,高坐兰台看我与景氏厮杀,好似你们真的就成了旁观者的地位了。如今这么怕是为什么?是因为景如山发癫,他敢直接血洗宫城,又焉知他不敢拉着世家同归于尽?!你们终于怕了,终于意识到铡刀就在你们脖子上了。

当年被你们不屑一顾的人如今成了你们的一线希望了,都跑来求我了。你们能给我什么?”

石荒起身,看向两位老者,两手一摊,“我石家今天的地位是我孤零零一个人一步一个脚印走上来了,你们无法复制我的成功,也低不下你们高傲的头颅,你们看不见你们失去了什么,只能看见你们即将失去什么。你们现在终于慌了!

你们以为你们留下来同我开诚布公是因为你们多聪明吗?”石荒笑了,看了一眼主位后面松鹤延年的屏风,回身俯瞰两位老人,低声道:“那只能证明你们的愚昧,无知,自负。

尚家和华家走了,他们要人,无所谓基业,你们嘲笑他们无能,可你们有没有想过,死守基业的下场是什么?我石氏满门清流,有什么基业?只有人!纵然如此!我石氏一退再退,退无可退。“石荒抬手一指,“那左都满城老弱妇孺,”再收回手指向自己“圣京独我一个。”

“这就是我石氏死守基业的下场!”

石荒冷笑道:“你们当年看我笑话的时候谁想到了‘唇亡齿寒’四个字?景氏针对的是我石家一门一户吗?他看上的是南地所有世家这块肥肉!世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话过了三百年后只有我石家在记着!你们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石荒指着两位老人,居高临下,气势森寒,压得两位老人握紧了手上的杖,只觉得肩头沉重,直不起腰来。

“你们太自大了!你们站上高台后已经忘记了你们是怎么上去的!你们忘记了路上的艰辛,满脑子只剩下山顶风景独好,入目俱是蝼蚁。你们忘了,那高耸的山川,那伟岸的江河,靠的是点点沙砾堆积,颗颗水珠聚拢。你们忘了世家的地位从一开始是取之于民,也当用之于民。”

石荒喝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接着道:“我没忘石家怎么起家的,所以我今天坐在主位。我这些年做的事情你们都看在眼里,都是一个根子里出来的,你们当看得懂我是在结党营私,我是在愚弄百姓。”

符管家添茶的手一抖,心也跟着一抖,这话可不兴说啊……算了,自己家主,自己家,随便吧,反正都是他们这群老的自己惯出来的。符管家想通了,平衡了,随缘了。

底下两位当家做主的老人脸都臊红了,这话接不下去一点。

太他爹的狂了……

“可那又如何?”石荒笑得随和,眼底全是狷狂,他说:“我玩弄民心不假、我杀人如麻不假、我争权夺势不假,可我依旧高坐莲台。举目四望,一个能打的都没有。我的盛名从百姓中来,我什么都不管,我杀了个酣畅淋漓,我砍了个痛快,可他们依旧自顾自给我请上供桌。而你们,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亲手将我捧到如今的地位,旁人碰不得一点儿,连皇室都要避其锋芒。

为什么?

因为我杀的是贪官污吏、行的是堂皇正道、做的是教书育人!这就是你们十几年来不屑一顾的东西!十年前你们说我蚍蜉撼树,可笑不自量。可如今我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地位,就是螳臂当车得来的!

你们看见我万人之上,是真的不知道我如今的地位是怎么走上来的吗?我看不见得。”石荒笑了一声,“你们只是不愿意,也不敢。”

石荒放下茶杯,走到门口,指着门外滂沱的大雨,脸上笑得很是平和,说出的话比惊雷更猖狂:

“你们信不信,我今日出门喊一声推翻景氏,自立为王,大周有一半的百姓会拍手称快,当场举旗起义,拥立我为新皇?!”

丘萍和燕擎(燕老太爷的名讳)对视一眼,顿时头皮发麻,脊背生寒。以他们的地位和阅历,很多东西无须推算便能知道结果,石荒说的话——是真的,他真的能做到。

如今大周所有学堂,所有私塾,哪一处没有石氏的典籍?哪一家没有石荒的著作?多少世家一边看不起石荒,一边拿着石荒写下的辞赋文史为家族子弟启蒙?

石荒若是要起义,大周一半的百姓,是真的会举旗拥护,剩下的一半,一半在拍手称快,一半在暗自祈祷——祈祷成功!

这是石荒得到的民心,是石荒一个人得到的民心。

而这,就是他们可望不可及的东西,是他们如今缺失的东西,是他们忽视的,曾经毫不在意的东西。

石荒负手而立,“世家坐拥自己的桃源,关起门来歌舞升平,从未开门看一眼这千疮百孔的世道,没看见路边饥寒交迫的骷髅;皇室野心勃勃,却没有足够的实力,一举一动都在将这个国家推向更深的坟墓,还妄自尊大,梦着天下独尊,万国来朝的那一日。你们不倒台,谁倒台?”

两位老者纷纷叹了口气,这回才是彻底没话说了。

石荒说这些东西,他们真不知道吗?他们只是不信。不愿意,不敢去信。

两位老者起身,身形显得佝偻,对着石荒俯身下拜,石荒侧身避开。

两位老人什么话都没说,失魂落魄地走了,符管家和小栓子各自撑着伞将人送了出去,亲自将人送上车后再转身回府。

符管家站在大门前,抬头看向阴沉沉的天幕,眸色沉沉。

若石氏当真有称帝之心,多好啊……

君子礼,君子仪,君子端方,君子慎独,石氏立家之日留下的第一条家规便是:不称帝,不掺和皇权,不欺压百姓。

千年了,石氏所有人,无论嫡庶,无论男女,一直都在遵守着,从未逾矩。可石氏若是不守礼,不守诺,不守矩,或许这大周,尚有一线生机。

可是偏偏石家人呐,从不轻言许诺,一诺千金,至死不改。

当善良成为恶人的屠刀,这世道,便完了。

符管家两人回到花厅时,石荒正在翻看桑芽递上去的大字,还是前几日的课业,只是石荒身体不适,睡得多,醒的少,便没看。今日看完五十多个大字,石荒脸色还端得住,抬手将桑芽招过来,道:

“刚刚的话,听到了多少?”

桑芽脸色一僵,偷偷抬眼,看主子脸上没有不虞,这才小声道:“一半吧?在主子说主子八岁入国子监的时候来的。”

石荒睨了一眼桑芽,抿唇笑了声,把小姑娘拉到面前,笑着问道:“然后就偷偷摸摸躲在屏风后听了个爽?”

桑芽脸色一红,一转头就对上了符管家揶揄的目光,低下头去,低声道:“主子我错了,我不该偷听主子说话的。”

石荒没生气,只是摸了摸桑芽的脑袋,道:“下不为例。”

桑芽惊喜抬头,笑开了,露出缺了一颗牙的牙床,看得石荒有些心软。

“字写的不错,有进步。”

闻言,桑芽更惊喜了。

不过石荒也不是客套话,小姑娘这字确实已经初露风骨,横是横,钩是钩,一笔一划都流露出孩子气的圆润和性格张扬。

“去百草堂找医女,今天是要背书的对吧?”石荒问。桑芽点了下头,抱着石荒单手递过来的一卷竹简,往后院去了。

等小姑娘脚步声走远,符管家温润笑意尚且挂在嘴角,余光就见家主背脊一弯,“噗——”

寒风吹进屋子里,一张大字吹落在地,一个“善”字,刚好接住了石荒吐的血。

“家主!”符管家惊骇,小栓子冲了进来,和符管家一起将石荒扶到了屏风后面的卧榻上。

石荒摆了摆手,缓了缓呼吸,笑道,“无事,水。”

符管家递来一杯清水,石荒漱了漱口,这才歪在榻上,小栓子去了百草堂。

“家主,推迟吧。”

石荒知道符管家指的是什么,一只手撑着引枕,一手随意在符管家胳膊上轻轻拍了拍,安抚道:“符伯,莫怕,我便是大限将至,我也是要死在府上的,不会让自己倒在战场上。”

符管家泪水盈眶,“家主,您会长命百岁的。”

石荒笑笑,“承符伯吉言,我会努力的。”

不多时,府医提着药箱,身后跟着音女匆匆赶来,但是刚进门符管家就站了起来,冲着他们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府医放缓脚步,轻手轻脚地过去,见家主闭着眼睛靠在榻上。

府医用气声问:“家主睡着了?”

符管家点了点头。

府医见状更是放轻了动作,悄悄坐到一旁,搓热了手掌,这才捞过石荒垂在一旁的手,入手冰凉,府医不禁打了个冷战。

良久后,府医放下手,替家主掖了掖薄被。回头朝着符管家使了个眼色,屋子里留下小栓子和医女,两个人去外面说话去了。

“如何?”符管家问道。

府医看了一眼屋檐一角垂下的雨挂,朵朵莲花连通屋檐,梳理着雨水,在石座中积出满溢的水。

“食补,能补一点算一点。”府医叹了口气。

符管家沉默了良久,问:“大概还有多久?”

府医垂眸,“等奇迹吧,若是没有,便是一年。”

符管家蹲了下去,长叹一口气,“我对不起承安啊……”

承安,石荒祖父石泰的表字。

府医拍了拍符管家的肩膀,“想开点儿,我们还得替他们守着背后,替他们守着身后,我们不能倒下了,尽我所能才能无愧于心。”

符管家低着头,沉默着。

“我知道……我知道……”

①原文见《荀子·哀公》篇,是荀子讲述孔子与鲁哀公的一段对话。(太长了,懒得打,你们下去自己查,这一篇对话贼牛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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