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孟昭

“世子,小世子?小世子……”

一声接一声的呼唤从脑海深处传来,跟蚊子似的嗡嗡地响个不停,但是又听不清到底叫了什么。

“吵死了……”

骂骂咧咧地睁开眼,黑漆漆的树梢在墨蓝的天幕下显得阴森又幽冷。

地上跪着一个穿着甲胄的年轻男人,半睁着眼看着膝下一亩三寸地。

一杆断裂的红缨枪插过胸前,杵在地上,让人保持着跪地不倒的姿势。嗜血的夜鸦红着眼停留在肩头,脑袋转了下,倏忽之间展翅惊飞,落下一根乌泱泱的羽毛。

一声稚嫩的呻·吟从男人面前的人堆里响起,片刻后一只裹满血污的小手从死去的军人身上伸出来,抓在泥泞的地面一点一点爬出。

锦衣玉带的小公子颤颤巍巍跪坐起来,眉眼惊惶无措,肩头有伤,眼中无泪。

抬手抚上面前男人的脸颊,被冰凉僵硬的手感惊得睁大了眼,手剧烈抖了一下,但是随即又抚摸上去,眼睛一寸一寸地扫过眉眼,似是要将五官烙印在心里。

半晌,小公子站起来,走上前搂着男人的脖子抱了一下,一只手下滑握上男人胸前的枪杆,另一只手按上肩膀。

“呲!”的一声,随着男人身躯后仰,断枪被拔了出来,响起一声闷响。

提着断枪,小公子弯腰抬手阖上男人的眼睛,站着看了一会儿后又见着眼睛重新睁开,但是小公子知道,这个人已经死了。

为了保护他死的。

回身,林子里林林总总躺了几十具尸身,有的穿着被砍得破烂的甲胄,有的没有。

一夜之间,有人杀他,有人救他。但是没人有空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

半大的小人儿提着和他一样高的断枪,裹着冷夜转身走进了黑暗的林深处。

夜鸦停驻在树干上,低头看着越行越远的背影,乌黑的鸟喙沾着猩红,朱砂色的眸子似裹了血一样的饱满。

天色压了下来,寒风渐起,越吹越大。小公子走在林间灌木从里,沿途从枪戳死了三条企图咬他的蛇。

早知今日,当初就该好好学武,不该仗着天赋和年轻不当回事。

可千金难买回头路。

小公子越走越冷静,越走越快,凭着直觉和风里吹来的不同寻常的气息,最终在山巅猛地刹住脚步。

眼底映着冲天的火光,偌大的军营半点人声没有,只有木头“噼里啪啦”燃烧的崩裂声不绝于耳,目之所及寥寥几具被火光包裹的尸体在烈火中蜷缩着。

逐渐剧烈的寒风吹来刺鼻的桐油味。

听见的,看见的,都在告诉他,这里已经没有活人。

半大少年一夕间被按着长大,只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将一片火红色染上眼眸,随即提着断枪转身离去,头也不回。

天亮时分,整片军营和山谷焚毁在火光里,等最近的县城发现山火燎原赶来时,连大火都已经找不到东西烧,自己灭了。

只余下廖廖火星挣扎着还想再往外窜上一窜,然后被一铲泥土彻底覆盖,变成一缕不甘的青烟。

顶着余热赶到的,是一群白衣白发带的年轻男女,他们神色漠然又悲悯地看着眼前被烧得寸草不生的地面,无声无息,又仿佛格外虔诚。

打头的男人穿金戴银,同样的一身白衣被他穿出了出尘脱俗的风姿,站在人前感受着扑面而来的热气,神色喜怒不辨,手上握着一卷竹简低头看着。

半晌后又有白衣人踏着漆黑的地面飞奔而至,单膝跪在男人面前,嗓音嘶哑,眉目平和到决绝,道:

“一共2977具尸体,没有小孩儿,西面林子里找到了霍长命和镇南军十二卫的尸体。根据草木留下的痕迹,南国公世子还活着,往南面去了,但是上了官道找不到有用的讯息。”

“还活着?”男人有些讶异地从竹简里抬起头来,一双褐色的眸子不细看几近墨色。

男人眨了下眼,突然笑了下,低声道:

“命真大呀……既然死不了,为何不能为我所用呢?”

四周的人低下头去看着足尖,眼波都不曾动一下,仿佛从未听见过。

“鸫。”男人喊了一声。

身后走出一个眉心写着金纹的女人,走到男人身边,冲他单膝跪下。

男人一张看着慈眉善目的脸漾着微微的笑,抬手抚上女人的头顶,像抚摸心爱之物一样地顺着她的发丝摸了两下,指尖顺势下滑,将女人的脸抬起来。

二人对视,男人笑着,好似看着女人的眼睛,又好似目下无尘,女人面无表情地听着他道:

“去把他活着带回来给我。”

女人跟着笑了,二人连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是一模一样的。

“是,国师。”

男人松了手,名为鸫的女人转身走了,队伍里的空缺被后来人重新填上。

男人掏出一张雪白的锦帕仔仔细细地擦净每个手指,连指缝都没放过。

擦完后将帕子丢进了面前尚余火星的草堆里,转身时有人疾步上前递来一封信。

男人凑出信纸扫了一眼,不以为意地冷笑一声,道:

“咱们这位陛下越发天真无邪了,看着真是好可怜哦。”

无人应他。

男人也没打算听到没有回答,将信纸折好,放回信封,塞进袖子里,阳光透过云层撒下,恰好落在信封上,只见信封上署名“国师孟昭”四字。

“走,回宫,去哄哄咱们没断奶的皇帝陛下。”

男人负手慢行,声音飘散在风里。一众白衣男女跟在身后,行走间仿佛只有一个人的脚步声。

“老墨。”

身体感受到一阵推搡,仿佛坠进一个发着白光的深渊,猛地一睁眼,对上的是一双好奇的桃花眼。

眼眸清澈到近乎如镜的惊悚,稳稳当当映照出一张冷汗涔涔的苍白面孔。

“老墨?”

石荒又喊了一声,墨春生怔怔回神,“啊?”了一声。

石荒手里拿着一只水囊蹲在墨春生面前,闻言皱眉道:

“啊什么啊?做噩梦了?洗把脸?”

墨春生深呼吸一口气,四下扫了一眼,还是静悄悄的官道旁的一处草地,不远处是已经回来了正在等着放饭的一群学子,低着头凑在一起说着小话。另一边是躺在毛驴背上,树荫下打着盹的道士,不知道哪里来的斗笠盖在脸上。

墨春生坐起来,理了理袍角,掌心摊好,等石荒倒了一捧冰凉的清水在手心里,然后埋在掌心呼噜两把脸,又把人伸了出去。

墨春生吐出一口浊气,清醒了。

“没事儿了?”

石荒看着面前这人连着用完了一个水囊的水洗脸的人,挑了下眉,道:

“稀奇,就这么会儿功夫你居然睡着了,还会做噩梦……”

墨春生揉了把脸,笑了,道:

“某个在哪都能睡着,还天天做噩梦的人好意思说我吗?”

石荒抬了抬眉梢,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褶皱,说道:

“我已经习惯成自然了,而且这些年已经不怎么做噩梦了,你这猛地突然来上一回,还不兴人看个新鲜了?”

墨春生甩了甩手上的水珠,又好气又好笑道:

“是,新鲜,那你千万多看会儿,等今晚我等着看你好戏。”

石荒一脚踹过去,墨春生紧走两步熟练地躲开了。

两个人理理袖子,又是一副清风朗月的君子模样,一前一后朝着正在招手的几个女孩子走去。

饭香飘在微风里,墨春生端着一小碗咸鱼豆腐汤朝着石荒走去。

小栓子生活技能点满,跟着石荒久了深知他“食无精不咽”的个性,竟是从马车上取下一张折叠的木案当饭桌来用。

石荒盘腿坐在草地上,看着桌上纵横交错的棋盘愣了一下,然后将饭碗放了上去,嗯,桌子嘛,区别不大,都能用。

“后面什么安排?”墨春生坐下问道。

石荒接过墨春生递来的筷子,想了想后道:

“前面三里地是十方县,县城里最近正是拜神农的时候,热闹的很。而且县里最近听说有采花贼出没,带他们去长长见识。”

墨春生喝了口热汤,道:

“你不是不爱往人多的地方去吗?”

石荒如实点了点头,道:

“是不喜人多,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是江湖,我是带他们游学,教他们做人,又不是带他们荒野求生,还是得往有人的地方去才行。”

墨春生笑了笑,道:

“你说得对。”

石荒白了他一眼,低头吃东西,吃一口就拧了眉,半碗饭就放了筷。

墨春生接过他没吃完的刨干净,从袖袋里掏出一袋肉脯递了过去,道:

“先垫垫肚子,到镇上了我给你重新做。”

石荒心安理得地接过肉脯,这些年跟着墨春生吃饭,他就没进过厨房。恰巧墨春生厨艺极好,这些年彻底把他嘴巴养叼了,外面的东西嫌少有能入口的。

符阳扈其实厨艺可以了,还有几个会厨艺或者很会吃的女孩子出谋划策打下手,这一顿饭绝对不差了,但是珠玉在前,石荒不兴将就,填填肚子饿不死就行,吃饱那是吃不下的。

等到进入十方县,石荒大手一挥直接把一家位置毕竟偏僻的客栈包了下来,一行十来个人都住了进去。

今日还是墨春生的课,学子们刚放好东西,连汗都来不及擦就被墨春生逮出去了,直接在客栈后院摆出架势——蹲马步。

男孩子除了曲幽河这个不会武的和女孩子蹲一块儿,其他人不光蹲得深,臂上还挂着重量不一的黄豆。

元锦楼和书无雁较着劲,直接被墨先生面对面地安排站着,两个人的黄豆也是最多的。

但是撑不住的时候往对面看上一眼,输人不能输阵,不蒸馒头争口气,他都没倒,我凭什么先倒?我难道不如他吗?开玩笑!

于是等到天黑了,石荒来找墨春生吃晚饭,这俩还在较着劲。

石荒扫了一眼坐在一旁石阶上看好戏的墨春生和其他学子,又看看院子里傻不愣登的两个大小伙子。

石荒:……

是不是傻?怕不是一会儿连筷子都拿不动?!

石荒不忍直视地转开头,给刚好看过来的墨春生使了个眼色。墨春生清咳一声,道:

“休息,今日到此结束,吃饭洗漱睡觉,身上还痛的,多走两步,别忙着吃完就躺,免得明天起不来。”

“是,先生。”

学子们轻声回应,加一起声音也不小了,客栈掌柜从窗户探出头外看了一眼,一脸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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