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李子

石荒出了下门,把三个女孩子叫了上来然后把新来的“翠花”交给他们打扮,起码能带出去见人的程度就行。

三个姑娘教养极好,没有因为在底下听说翠花是个青楼女子对她有什么不好的印象,有有藏起来了,对人极其友好的。

当然,更多眼神都放在了石荒手上那张白纸黑字的卖身契上。

至于墨春生会随身携带这种东西,石荒才是意想不到。

卖身契一张银票差不多大的纸,一面空白,另一面一些表格,填上名字、籍贯、交易金额、证明人……林林总总**个信息,再按上手印,就是一张有法律效益的卖身契。

啧……

石荒看着手上一张纸,再看看对面端坐着的墨春生,眼神很是微妙,然后就对上了墨春生看过来的,同样很是微妙的眼神。

石荒:……

墨春生:……

“你怎么会带这种东西在身上?”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完了,一个看着桌上的卖身契,一个看着桌上的小盒印泥,纷纷沉默了。

然后石荒收好卖身契,再揣好印泥,两个人相视一笑,同时转过脸去。

“呵呵呵……”

回过脸对上了又再一笑。

“呵呵呵……”

无声的默契和尴尬在屋子里蔓延。

都有秘密啊……

等一身束身青衣的柳渔歌从门外探出头来,屋内两个人已经各自端着一杯茶……一人拿着一个空茶杯在把玩着。

“先生,已经打扮好了。”

柳渔歌小声说道。

不知道为什么,她总觉得屋子里气氛不太对劲?等她说出口后,屋子里两位先生纷纷松了口气,这种感觉就更不对劲了。

石荒招了招手,柳渔歌走出来,随后让出位置,露出身后比她高了半个头的白衣女子。

雪白的襦裙上红梅盛放,肩头一匹水墨的披帛看着多了一分稳重。

就是这个发型……

要是没记错的话,这是个已婚妇女的盘发?

于是翠花装扮好以后出现的第一面,就被新主子冷着脸抽了一根簪子,散了一半的头发在腰后披着。

看她的表情好像不是她做错了什么,而是她不配?!

翠花:……

三个女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低下头去不敢直视石荒的目光。石荒心下冷笑,果然,半路师生就是半点信任都没有的,这么拙劣的试探都能做得出来,也不知道怎么想的。

看来教他们做人这件事,任重而道远。

时间还早,但是石荒总觉得靠四象城太近了,总有事儿找上他。于是等一群人吃完早饭,石荒就准备带着他们出发了。

除了小栓子赶着马车跟在后面,石,墨二人骑着马,新来的翠花不太好安排,放马车上坐着吧?一个丫鬟比主子还舒服,本末倒置了,石荒不乐意;让她骑马?没有多余的马,何况她如今一身裙子骑马也不方便;让他跟着学子们走?

嗯……

那画面过于美好,看不下去。

最后看到那个道士骑着毛驴出现在眼前以后,石荒突然有了主意——

于是走在大路上,总能看到这么一群奇奇怪怪的人:

学子负笈,结伴而行;一辆马车跟在后面走得溜溜达达;打头两个年轻男人骑着马嗑着瓜子,有一搭没一搭地唠嗑;屁股后头坠着一个骑着毛驴的道士。

翠花呢?

跟小栓子坐一块儿呢。

一晃眼的功夫,毛驴超过车厢,到了和两人并肩的地方,翠花打了个哈欠,余光瞥见越来越近的蓝袍子,撩起肩头披帛把脸遮了,偏过头看着身边的刀疤脸。

突然就觉得这个胡子拉碴,脸上还有一道狰狞刀疤的汉子变得眉清目秀了是怎么回事?

“你得跟我回去。”

道士看着女子说道。

女子偏着头不理会。

“龙……”

“你这人烦死啦!”

尚未说完的话被女子出言打断,翠花一脸不耐烦地扯下轻纱,露出一张素面朝天的脸,眉心朱红的红梅花钿是脸上唯一的妆。

明艳的一张脸,麦色的肌肤在阳光下看着很是养眼。

“我叫翠花!我不认识你,你这道士听不懂人话么?老跟着我干什么?看上老娘了不成?!”

翠花骂骂咧咧地,两人的对话都落入学子耳中,一群人背着竹笈都不累了,面面相觑后竟是连脚步声都放轻了,生怕听不清他们说的话,屏气凝神,看似专心致志地走着。

八卦是他们的动力。

“贫道看不上姑娘。”

静生好似不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对于说完这句话后被翠花睁大眼睛看着,只觉得是对方愿意理自己的一个表示,于是说话更起劲了。

“你本性不坏,只是走错了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贫道对姑娘没有恶意,姑娘应该相信我。”

“呵……”

翠花气笑了。

这臭道士不记得什么时候缠上她的了,她走哪都碰到这个人,最后忍无可忍故意引来朝廷的人,自投罗网。想着要是坐牢了总不至于还甩不脱这个人吧?结果一时色迷心窍栽在了心狠手辣的姓石的手上。

被踹的一脚现在还疼呢。

臭道士老说她是故人之后,她爹娘死的早,她吃百家饭长大的,后来村子在战争里没了,她一路流浪,后被拐进楼子里,一待就是十几二十年,故人之后?

怕不是哪个恩客之后?!

翠花仔细扫了一眼这道士,看了看脸,顺着看了看胸,看了看腰,再看看这盘在毛驴背上的一双大长腿。

就是不认识。

这些年别的没学会,看人的身材那是一看一个准,这道士这身材,怕是和前头那俩骑马的一个水平。可惜她不会那采阳补阴的法子,不然跟这道士睡上一觉……怕不是前头那个姓石的她都敢对上一对!

现在这个年头的男人,歪瓜裂枣的多,优质的太少了。

一遇就是三个……可惜都惹不起。

翠花扶了扶鬓角,嗯,突然翠花这个名字就顺眼儿了。

“道士,你跟我说没用,我已经卖身给我家主子了,我是不会跟你走的,有本事你去找我家主子要人去。跟我一个弱女子过不去有什么用?”

弱女子一脸张扬地说着大言不惭的话,但是静生还真被问住了。

前头那两个人,一个煞气缠身,一看就是杀人不眨眼之辈;一个戾气深藏,一身死气,稍微凑近一点都有折寿的危机。

他倒是想。

这不是道行不到家,柿子只能挑软的捏了吗……

但是软柿子有个小心眼儿的主人家,惹不起。道士只能朝这女子这里下手,还能有点希望。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他相信只要他不放弃,这女子一定会想通的,与虎谋皮只会给她带来灾难,只有白玉京才是她唯一的去处。

“翠花姑娘,贫道是真心为你好,贫道出山便是为了救你的,虽然因为不认路,来晚了一些,但是此时回头,犹未为晚。”

“……有病吧。”

翠花啐了一口,拽了个斗笠罩在脸上,闭上眼睛假寐了。

道士嘴唇几番嗫嚅,实在是干不出来扰人清梦的事情。此时突然有些后悔,他师兄弟们当年跟对面山头对骂的时候他为什么要躲开?他就应该听着,去学着。

要是学会那一口连说三个时辰不用歇口气儿的口才,也不至于到现在两句话就词穷了。

身后窸窸窣窣的声音没有打扰到石荒嗑瓜子的好心情。

新买的瓜子是白白的嫩瓜子,入口甜滋滋的。就是壳太软,不好嗑,只能咬着头一点一点褪。

路上打发时间还挺好的。

墨春生上了马以后就没说过话,偶然给石荒递一回酸酸甜甜的李子,免得他瓜子嗑多了上火。

石荒看着两边的青山和绿树,又看看旁边发着呆的人。抬手接过他递来的一把青皮的李子,“咔嚓”咬上一个。

“嘶——”

日!

酸!

酸得他眼泪立马就出来了。

酸得他手脚发麻。

手腕怼上脑门儿,忍着一股口舌生津的湿润,强硬地囫囵两下嚼嚼,一口吞了下去。

然后又捡了一个,这回不自己塞嘴里咬了,先咬一半。

哇——好甜。

石荒吐了果核,半晌才从那股酸意里走出来,转过头恰好看到某个人偏过去的动作,脸上还有没压下去的笑。

石荒瞥了一眼,从手里挑出一个硬的递了过去。

“吃。”

墨春生:……

两个傻子吃了一路的李子,一路互相伤害,最后纷纷酸得豆腐都咬不动了。

休息的时候几个女孩子跟着小栓子搭灶架锅,挨着河边做饭,男孩子们去林子里找吃的。

两个大爷挨着坐在树荫下纳凉。

柳渔歌打水的时候悄咪咪看了两人一眼,这天儿热吗?也不热呀,为什么这两位一副要死的表情?

石荒坐着石板靠在树干上,抬手揉了揉冰凉凉的腮帮子,嘴里全是口水,咽了又出来,咽了又出来。

余光瞥见一抹蓝色的影子,顺着看过去,就见那个道士背对着他们看着远山,不知道在想什么。

“知道白玉京吗?”

耳边突然响起说话的声音,清凉温润,还有一分装模作样的神神秘秘。

石荒想了想,又想了想,再仔细想了想,最后道:

“没听说过。”

“一点儿没有?”墨春生明显是不信的。

石荒闭上眼睛翻了翻白玉京三个字,最后确定,他能找到的只有一首诗。

“天上白玉京,十二楼五城。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这个算不算?”

墨春生闻言眉梢一挑,道:

“这我倒没听说过,不过倒是差别不大,白玉京在大部分人的眼里,确实就是这么个地方。”

石荒来了性质,睁眼看着头顶的蓝天白云和碧绿的树叶,问道:

“那在少部分人的眼里,白玉京是什么?”

墨春生很是认真地想了想,最后笑道:

“无所不知的一群神棍。”

石荒磨了磨后槽牙,咽了咽口水,喃喃重复了一遍:

“无所不知的神棍……真的无所不知吗?”

墨春生眼底是逐渐翻涌的厌恶和煞气,最后一眨眼全都收了起来,道:

“如果都是安排好的,当然就是无所不知了。”

石荒眼神一闪,偏过头看过来,墨春生却闭上了眼睛,学着石荒的样子用胳膊撑着脑袋靠在了树干了躺着。

石荒上下扫了一眼,收回了视线。

两个人相处最重要的是真诚,这是长久和谐相处的桥梁,可是他和墨春生两个人呢?互相不提起和询问对方的过去,一叶障目地朝夕相处着。

而他们也不觉得这样的相处方式有什么问题。

他们相互信任,互相包容,但是也相互隐瞒。

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凑在一起,一点点的试探,一点点的摸索相处之道,一点点的熟悉,熟悉到把对方当成了自己的所有物。

但是这种占有欲又很脆弱,他们好像随时都可以抽身而去,又好像肯定会藕断丝连。

石荒细想着这种扭曲的关系,最后下定结论:他们都是对方不可缺少的一部分生命。

因为在相遇的时候,他们已经断了身后所有的身份。

他只是石荒,大荒山上孤零零住着的石荒,一个靠着文笔过活的坑逼写手;

他只是墨春生,一个退休的杀手,洗去所有见不得光的身份,以墨春生之名在世间行走的一个被石荒收留的金刀流浪者。

他们不是相互忌惮,猜忌着吃进一个锅里,而是凭借本能被对方吸引,主动将对方请进自己生命的两个独行者。

他们都是对方生命里最精彩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石荒闭上眼睛,感受着微风拂面。如果未来一成不变,就像现在这样,偶尔闹闹,偶尔追逐,偶尔放肆,这样的生活他是接受的。

如果一成不变,那就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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