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如最近有点愁。
她本是招摇山上的一只燕子,无忧无虑,自由自在。
她有五位兄弟姊妹:大哥莲夫,二哥莲君,三姐莲庭,四姐莲歌,以及五哥莲峰。他们自出生起便栖息在一棵合抱的杉树上。
巢很小,兄弟姊妹你挤我,我挤你,好不热闹,待年岁渐长,萌生了领地意识,经常因小事拌嘴,叽叽喳喳,不绝于耳,惹得邻居松鼠一家频繁登门投诉。父母也被迫成为判官,天天在家里断案。
没有办法,谁叫他们的家太小了呢。
招摇山上的动物们都热衷修炼,把自己修成百年、千年的大妖精,法力高深,不老不死。
那时莲如还小,不懂得修炼有什么好处,只觉得辛苦。
千百年的寿命,要怎么过得完呢?
不如做一只无知无觉的小鸟,睁眼吃虫虫,闭眼睡觉觉,逍遥又自在。
盘丝洞的白骨精听了她的童言童语,笑得花枝乱颤,一颗眼珠子掉出来,骨碌碌滚到她爪子旁。
“修炼的好处多了去了,寿命是最微不足道的一条。”
她叼起眼珠,笨拙地飞到白骨精的掌心,白骨精安回眼珠,用指尖轻点她的头顶。
“小燕子,去过人间吗?上天下地,那是最有趣最好玩的地儿,我这么跟你说,恐怕你也听不懂,我问你,你最喜欢什么——别说虫子!”
她想了想,发出两道欢快的啾啾声。
白骨精妩媚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那我便告诉你,那里四季如春,只要你有银子,便不会饿肚子,也无需受风吹雨打之苦。那里山珍海味应有尽有,当然,小虫子也是数不胜数。”
她馋了。但这跟修炼有什么关系。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若要体验凡尘之乐,须化身为人,变成男子最好,畅游世间,当个没心没肺的负心汉,若为女子,亦无不可,只是红尘中易遭辜负,恐香消玉殒。”
谈及人间,白骨精便多愁善感,长吁短叹,像个有血有肉的凡人。
不过人长什么模样?
白骨精揽镜自照,镜中映出一堆嶙峋白骨,“跟我差不多,不过多了一张易朽之皮罢了。”
这也长得也忒吓鸟了!
当晚,她便做噩梦,一堆披着皮的骨头追着她,边跑边发出怪笑声:好漂亮的燕子,扒下你的皮给我吧。
第二日,父母外出觅食,留下兄弟姊妹六鸟。莲如蜷缩着身子,挤进兄弟姊妹之间,不时转动脑袋,警惕地四处张望。
莲夫问她,怎么了,小六。
莲如说,大哥,小六最听你话了,等会要有人扒我的皮,你得帮我。
莲君畏畏缩缩,人,哪儿有人?
莲如说,二哥,小六最喜欢你了,你也得帮我。
莲庭不以为意,招摇山妖气云集,等闲人不会来这,来这的也不是等闲人,要你的皮干嘛。
莲如说,三姐,小六最崇拜你了,你也来帮帮我。
莲歌一脸不屑,放心吧小六,真有人敢惹你,我们兄弟姊妹,一人一泡屎,拉他头上。
莲峰抢白,有辱斯文,我可不干!
莲如说,四姐,小六最爱你了,五哥,你不是好鸟,我最讨厌你。
莲峰冷哼,讨厌就讨厌,我也讨厌你,丑八怪。
莲如看不惯他故作清高,用喙啄他的脖子,莲峰也看不惯她恃宠生娇,用爪子挠她的背。
两兄妹争执不下,冲突一触即发,哥哥姐姐见状急忙劝阻。
然而,巢就这么大,鸟挤鸟,结果劝架者反被卷入争斗,原本挨打的也加入打架的行列。新怨旧恨交织在一起,一爪子挥出,顿时叽叽喳喳,鸟毛纷飞,场面混乱不堪。
松鼠一家无可奈何,举家躲去清净之地。
战至白热化时,一道巨大的黑影从天而降。
六鸟动作出奇一致,指着对方同时告状:“是她/他先动的手!”
父母不说话,谁也不敢抬头,都委屈巴巴地扁着嘴,装模作样。
“一二三四五六,六只燕子。”
这道声音尖细而陌生,他们茫然抬头,迎上一双不怀好意的眼。
那是一只成年麻雀,它居高临下,投下庞大的阴影,宛如一片乌云,将六只雏燕完全笼罩在其下。
莲夫将弟妹护到身后,声音难掩颤抖:“你是谁,我们爹娘很快就回来了。”
麻雀抖擞羽毛,趾高气昂,“你问我?哼,我倒要问问你们是谁,为何在我的家里。”
莲夫怔住:“这是我们家呀。”
“放屁!这分明是我家。”
莲君缩着脑袋,弱弱地反问:“您认错门了吧。”
麻雀说:“我问你,这儿是招摇山,从东边数来第三棵合抱杉树,往西边数来第十五棵合抱杉树,楼下住着松鼠,对面是蚂蚁家,从下往上数的第五根树杈吗?”
众鸟呆呆地点头。
麻雀气定神闲:“那就没错了,劳烦诸位移一移尊臀,我要回家了。”
莲庭拦住它:“且慢,你还有何凭证,证明这是你家。”
麻雀反问:“你们又有何凭证?”
莲歌说:“我们自出生起就住在这!”
不料麻雀竟反咬一口,尖声嚷道:“好呀,原来你们霸占我家这么久了,不要脸,不要脸,不要脸!”
这三声“不要脸”砸得六鸟头晕目眩。
莲夫试图缓和气氛,轻声说道:“这位大婶,我们讲讲道理......”
然而,麻雀根本不容他分说,双翅一叉腰,破口大骂:“谁是大婶,我是你大哥!”
“大哥,我们讲讲道理......”
“谁你大哥,我们只有法律关系,没有亲戚关系。”麻雀用翅膀尖狠戳莲夫的胸膛,“你,被告人”,接着拍了拍自己胸脯,“我,原告人,今儿个告诉你们,这里是——我——滴——家!”
见六兄妹愣在原地,宛若被吓得失了神,麻雀便翘起屁股,往巢中挤去。
鸟巢本就狭小,再加上一只大麻雀,六兄妹半个身子都被挤出巢外,处境岌岌可危。
莲如见状,急忙朝那屁股奋力一啄。麻雀尖叫一声,把头往后一仰,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叫:“我最恨别人戳我屁股了,我要吃了你们!”
莲如不甘示弱:“我不好吃,我难吃死你!”
麻雀怒不可遏,扑棱翅膀,卷起阵阵狂风。
命悬一线之际,六鸟紧紧相依。
就在此时,树下响起一声清脆的声音。
“哇,麻雀——”
一个少年在树下仰着头,双眼亮晶晶。
六兄妹抓住一线生机,争先恐后地喊救命,救命。
可惜传入少年耳中的只是一阵嘈杂的鸟声。
少年正是百年前的陈鸿羡,这世名为陈鸿季,仍是一位贫穷潦倒的书生,在赴京赶考的路上不幸遭遇窃贼,盘缠被洗劫一空,已连续三日没进一粒米,正是山穷水尽之时,却意外闯入招摇山,撞见了莲如一家。
“好肥的麻雀。”他嘴角咧开,口涎不自觉地流淌下来。
炸麻雀、烧麻雀、红烧麻雀......
麻雀浑然不知自己已被盯上,正大张着嘴,耀武扬威,作势要将小燕子们一个个吞进肚子。
小燕子们却忽然瞪大了眼睛,紧紧盯着它的身后。
麻雀不屑地撇了撇嘴:“想骗我回头?我偏不!我......哎哟哟,哎哟!谁这么大胆子砸我脑袋,我最恨别人砸我脑袋了,哎呀,疼死我了!”
它往下一瞥,看见一位少年两手抓满石子,正瞄准自己的脑袋。
六兄妹趁机反击,用喙啄它的腹部。
麻雀腹背受敌,左右支绌,爪子一滑,竟从鸟巢摔下,恰好落入陈鸿羡手中。
六兄妹死里逃生,纷纷探头出窝,用感激的眼神,无声地向陈鸿羡道谢。
陈鸿羡被六双盈满泪花的眼睛盯着,心中涌起一阵愧疚,连忙掩住脸,抱紧怀中的麻雀,匆匆逃离。
哎,罪过,罪过啊,今日我犯下杀戒,留下一群嗷嗷待哺的雏鸟,此生罪孽,来生弥补吧。
六兄妹初次遇见凡人,发现凡人并不像妖精所说的那样可怕,相反,凡人是那么勇敢、善良,并且不求回报。
若每个凡人都如此美好,那人间,该是何等的美妙绝伦。
第一次,六只来自深山的雏鸟,开始了对人间的向往。
时光荏苒,斗转星移,六兄妹羽翼渐丰,修炼小成,转眼便到了下山的年纪。
大哥二哥最先离巢,过了一年,三姐四姐也相继下山,半年以后,五哥迫不及待地飞向锦绣人间,最后只剩下莲如。
长兄长姐们离开前,将报恩这个重任交给了她,一来,这个任务简单,无需打打杀杀;二来,也是莲如自己要求的。
莲如虽性情懒散,但天资聪颖,短短两百年间,不仅成功修得人身,两眉之间还隐约现出金光佛印。
下山前夕,莲如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便去了盘丝洞,寻白骨精。
白骨精得知她即将入世,手中紧握酒盏,仰望空中皓月,沉默良久。
“怎么了,白骨精姐姐。”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位故人。”
“谁?”
白骨精掩去眼中惆怅:“一只猴子而已,不提也罢,今晚你是主角,修炼百年,终于得偿所愿,下山报恩,这杯酒,我敬你。”
莲如变作人形,与白骨精轻轻碰杯,仰头饮尽。
烈酒入喉,满腔辛辣。
莲如两手拄着下巴,模样天真,“姐姐,我初次入世,你有什么话要特别叮嘱我吗?”
白骨精用指尖轻戳她青春的、脆弱的脸蛋,“没有。”
“一句话也没有吗?”
“就算我说了,下山后你都会丢到脑后,既然如此,不如省下口舌,安安静静地喝酒算了。”
莲如心虚地吐吐舌头,“四姐叫我别爱上凡人,说自古以来,人妖相恋都没有好下场。”
“那你听吗?”
“不听。”
“怕吗?”
“不怕。”
“那不就得了,喝酒吧。”
两人相视一笑,心意相通,举杯饮酒,直至天微亮。
莲如下山时,心情雀跃,与每一棵树,每一片云,每一只妖精都认认真真地道了别,甚至还洒了几滴热泪,吟了几句臭诗:今日我下山,不知何时归,招摇是我家,永远不敢忘。
不料才过了短短几天,她就灰溜溜地跑回来。
她深知丢人,谁也没惊动,上山就直奔盘丝洞。
一见到白骨精便敞开嗓子哀嚎,痛哭流涕:“姐姐,你救救我吧,不然我要被爹娘,还有大哥二哥五哥、三姐四姐打死了。”
白骨精蹙了蹙不存在的眉毛,“闯什么祸了?”
她怯怯地瞄了白骨精一眼,支支吾吾地吐露实情,说恩公为了保护她,被一只妖精抓走,她找了半天,才发现他被扔进河底,捞起来的时候,就只剩一口气。
白骨精略作思索,吩咐她去对面的天南洞,那里住着一只修炼百年的屎壳郎妖。这屎壳郎妖性情古怪,平生最大的嗜好便是搜集各式各样的粑粑,百年积累下来,满屋子堆满了粑粑。
白骨精命令她将洞内的所有粑粑全部偷出来。
她双眼一亮:“这粑粑有什么特别之处?”
“特别的臭,还一点用没有,熏得我呀——恨不得把头摘下来,分家过日子算了。”白骨精抱怨道。
“恩公都快死了,你还叫我给你挑大粪!”
白骨精让她稍安勿躁,倘若她答应此事,自己就送她一株千年灵芝,纵是陈鸿羡的魂到了阴间,都能将他拽回来。
莲如抱住她的大腿骨,激动得语无伦次:“当真,你别诓我,你要是诓我,我,我就......”
白骨精接过她的话。
“你就切姜片葱段,加红枣、枸杞、玉米,盖上砂锅盖,大火烧开,把我熬成骨头汤——等等,你这是泪水还是口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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