荧屏之后,烛火明灭,一幅鲜艳的大红喜字挂在桌案之上,却因屏架的遮挡,显出一派氤氲未知的流光溢彩。
与屋内的静谧不同,外间一片熙攘之声,宾客们脚步纷纷,各个衣着鲜亮。众人携礼道贺的同时,眉飞色舞地议论着即将出席的婚宴。
“宋三公子这次是纳妾啊?听说是之前那个男琵琶?”
“可不咋的!病了有一段时间了,纳这种妾还办席请客,世家公子这个做派也真是出格!”
“嘘…你们快悄悄的,别当着人家当面议论啊,一会进喜厅了…”
宾客三两成群,走至门口,放下贺礼。院中只有管事与仆从相迎,众人环顾左右,不见新郎身影,亦不闻喜庆吹奏,皆是疑惑不解。
“怎么不见宋公子啊?误了吉时怕是不好吧?”
管事见宾客已齐,微微一笑道:“请诸位入内安席,宋公子已在花厅内静候。”
五间门扇三开两合,屋内空无一人,只有两溜座椅当地摆着,直至喜字桌案,桌上红烛明灭不定,却感受不到一丝穿堂风。
一名宾客在人群中探头小声嘀咕:“没摆席面啊?我还想回去时,折些菜走…”
有身着绫罗者,暗地掩袖嫌弃道:“什么嘴脸的人也能来赴宴?宋公子怎么会请这些寒酸之辈…”
一时间议论纷纷,众人见此情景皆摸不着头脑,只得先捡了座位坐定,仆人进来端上茶水,随后尽皆退出。
“诸位,请茶。”
冷冽明亮的男声响起,随声而至的正是今天的新郎,宋三公子。
声音落地,一个身罩银绣红绡纱的身影走至屏风之后。只见他长身玉立,先行至喜字之下,插下三炷降真线香。
等他回望身后,另有一身形削弱的人儿被搀扶而出——
那一位头发梳的极整齐,两鬓插着的长银流苏,顺着耳侧垂挂下来,落在前襟;耳后复绾一对錾莹石的飞花珰,拂在鬓边,灵动鲜亮。
他走的极慢,像是身软不能前行,几乎是由人架着一步一挪,最终行至桌案旁,在椅上落定坐下。
众人隔在屏风之外,迷迷蒙蒙地乱瞧,只见那人儿坐也坐不端正,几次差点滑落,幸而由宋公子款款扶住。轻不得,重不得,那双手捏住单薄的肩膀,恨不得揽进怀里。
啧啧称奇,倒也不奇,素日听闻宋三公子对这位男琵琶娇宠已久,今日一见果然与传闻中无异。众人因在门外晾晒半日,口渴难耐,见有茶水捧上,与其理论这桩绯闻轶事,不如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倏忽间,花厅三间门扇“啪”一声齐齐关上,有人急急去拉门,门扇像是被黏住一般,任凭生拉硬拽,总不开一丝缝隙。
宾客惊异不已,皆被唬的面无血色,连连发问道:“宋公子,这是做什么?不是请我们来赴宴么?怎把门都锁上?”
“如果在座有不是癸卯日生人,我自会请你出去。”
宋三公子转过身去,骄扬的声音听不出任何商量的余地。
“可你们都是我特意请来的,不过是想借你们的阳寿,你们最好乖乖坐在原地,不要乱动!”
众人闻声大骇,吓得腿软,哪里肯待?顿时乱作一团,跑都未及跑,虚空中仿佛生出一股力量,牢牢将其按住,急得众人纷纷大喊:
“癸卯日?大家都是癸卯日生人?”
“宋公子,你是想要我们的命啊!”
“我只是想来吃席,没人告诉我要借阳寿啊…”
“闭嘴!你们深受宋家的恩惠,借你们几天阳寿怎么了!”
不再理会屏风外的叫喊,宋三公子俯下身来,伸出手指轻抚着那张柔软脸颊,两只秀目如同睡着一般;他又拉起那双垂在腹间手,冰凉凉的,苍白纤懦。
宋三公子将那双手拉起,贴在自己面颊上,摩挲着,似情人间说不尽的温柔衷肠。
“春生,你怨我吗?所以你就这么迫不及待离开我…”
“可我想你!没有你的日子,我总是难捱的…春儿,我的好春儿…你快醒来吧!回到我身边!”
他将那双冰凉的手捧在唇边,亲吻着,呢喃道:“公子保证,从今以后,再不骂你,更不打你,你不情愿的,我都不为难你…我的好春儿,快睁开眼睛,看看我…”
随着那一声声软语呼唤,覆在唇间的手指轻轻地弹动了一下,视线从漆黑一片逐渐蒙入光亮,双睑颤动间,惺忪一眨。
颜云昭从睡梦中陡然清醒,此时风影摇晃树枝响,半轮明月投照在床前,窗户已被吹开,磕碰之声入耳。
喘了一口气,惊魂未定。
呼唤之声犹在耳畔,伴着身上冷汗涔涔,方才那个梦,太真实了。
初初时,自己像在梦中旁观,直至最后,那位身穿婚服的公子跪倒在他的脚边,不停地摇晃他的身躯,直至将他从沉睡中唤醒。
颜云昭轻轻抚住额头,禁不住回想梦中情景,大概是一连数日的奔波让人身心俱疲,才使得他心神不安,夜梦恍惚。
将身打了个翻,侧躺在床,颜云昭稍稍定了定神,愣愣看着投在地上的月光,不知不觉困意袭来,将要合眼时,忽然听得一阵尖利的鸣笑声呼啸而过。
有鬼气!
来不及多想,颜云昭一手抓起枕边的长追剑,从床上翻起身来,只几步便从窗内飞奔而出。
暗雾笼罩着宅院,向上是明月涌辉,向下是沉沦一片,颜云昭立于高树之梢,眼睛不能见之处,只听“哎呀”一声哀叫。
他的耳力极好,虽然黑雾障目,但只凭耳闻,即能确定声音来处,是一名巡夜家丁被掠过的黑雾吓得丢了手中的灯笼,摔倒在地。
一只符水箭从袖内飞出,射速极快,一箭正中,但那团黑雾丝毫不见溃散,继续涌动着,向东逃去。
“没射中?”
颜云昭自诩轻功了得,头一次见着妖邪从眼皮子底下跑掉,心有不甘,落地之后欲起身再追,却被迎头赶来的同门师兄楼向川一把拦住。
原来楼向川并未入睡,而是为着今夜的碧空如洗,他索性跳上屋顶,躺着望了一回天,正巧撞见邪祟掠空而过。
“符水箭都拿它没办法,阴煞月的邪祟当真猖獗…”
楼向川一向谨慎,继续劝道:“下山之前,咱们受师伯嘱托,此番前来必要护好葛家人,近日邪祟侵扰愈加频繁,咱们不要离开大宅为好。”
半月前,化霞峰的大香客葛老爷送来请帖,葛家大少爷葛弘义婚期将至,定了阴煞月娶亲,撞了凶时,烦请门内人来化解。
元音长老收到来信,很是重视,但盂兰盆会在即,劈星谷的请柬早已送到,自己需如期赴约。遂派遣门内两位修行尚佳的弟子,一同前往兰屏镇。
二人到葛家才知,宅中连日怪事频发,夜间家人见神见鬼,日间家畜无故被咬死,弄得合宅寝食难安。一番查勘布阵之后,葛家过了好一阵平静日子,未料想今夜邪祟飞降,作乱更甚。
颜云昭收了心思,不再执拗去追,反手将长追剑压到身后,正要转身离去时,隐约听见门口台阶前一整挣扎响动。
“嘘…什么声音?”
二人朝门口摸黑走去,一只昏黄灯笼斜在一旁,烧作一团火球,借光细瞧,一片血迹淌在台阶上,已是黑红颜色。
一名家丁不知何时倒在地上,不停抽搐着,喊也喊不出声,再看那人脸上,嘴唇发紫,眼底发青,模样好不渗人。
“糟了!是尸妖伤人!”
颜云昭率先掏出香灰,塞进家丁口中,防止他进一步恶变,又撒了香灰在他额间,点了一个手印。
“你这法子,也太烈了些…”
“没办法了,只能用猛烈的法子先止住,保住他这条命,也免得伤人。”
“我是说,对你自己太烈了些,你这样施法很耗元气…”
一排灯笼开路,急慌慌循声而至。
葛大少爷在一众家丁的围簇中,后知后觉涌入院中,一瞧地上躺着的伤者,吓得先喊起来。
“这也是鬼怪所为?之前还没出现过有人受伤的事!”
葛弘义瞪大眼睛,警惕又害怕地环顾四周,“鬼怪走了吗?会不会再出现?”
“这很难说,阴煞月鬼门关大开,什么东西都会窜出来,大少爷还是待在房里为好,外头闹得再乱,还有我和师弟守着…”
楼向川本想安慰他几句,却被葛弘义一把抱住胳膊,等不及央告道:“我心里焦的厉害!再过几天就是我成亲的日子了,家里总出怪事,闹得不安生…”
葛弘义如同拉住救命稻草一般,攀住两人的胳膊摇晃起来,“葛家一直供养化霞峰,两位道长一定要护我周全啊!”
忽然被抓住胳膊,颜云昭竟想起梦中情景,一时间只觉脑中嗡嗡作响。
“葛大少爷不必多虑,我们这一趟出山也是受师伯嘱托,必定会帮葛家驱邪除祟。”
楼向川指了指躺在地上的家丁,耐心提醒道:“还是尽早找个地方安置伤者,他身上侵入妖毒,不好好防治小心变成行尸。”
“行尸?是什么玩意?”
“就是活死尸。”
“有气不能动的,叫活死人;没气可以动的,叫活死尸。尸体不腐且吸收地气,往往就是尸变的前兆,尸妖有毒,毒入体内,走至心脉也会尸变。”
葛弘义一脸不可置信,他长到这么大年纪,从未听过如此异事。
“既然如此,还不直接扔出去!留在这里,岂不迟早尸变?”说着话,便要吩咐手下抬起那名家丁扔出门外。
“他还喘着气,怎么就能当个死人扔掉?等他扔出去真的尸变,小心第一个回来找你!”
颜云昭一边揉着太阳穴,再也听不下去。从未见过如此无良之人,丝毫不顾别人性命,怕死也不必如此。
“我已在他眉心点了符印,你找个地方安置好他!我们再想万全之策。”
“好,好,就听二位师父的,可保万全就好!”
心中虽不情愿,但见化霞峰来的道长已然允诺,葛弘义只得挥挥手,命令手下人将中毒家丁抬去偏院。
“我且回房躲避邪祟,二位师父值夜辛苦,咱们明日再叙。”说罢便不肯多留一刻,一溜烟跑回房间。
随着一队灯笼光亮消失,偌大的院落重回寂静,灰蓝的夜色重新包围屋檐,快要将天光吞灭。
楼向川皱眉沉思,他抬头重新打量起院墙周围,“难道真是因为阴煞月的缘故?你觉不觉得这座院子就连白天都是阴气阵阵。”
“这宅子确实阴,别说葛家人见神见鬼,连我也做噩梦…”
不同于楼向川对于阴煞月的担忧,颜云昭的不安则是来自那个诡异的梦。这样的梦境,他从未经历过,似一个将知未知的谜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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