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小车厢

吴芃之又举起了相机,那老旧的机器在她手里,竟好像活了。

“当我不在。”她的声音轻得像雪花落地,几乎听不见。“看着窗外的雪。”

用白色物体拍出反射光什么的,林庭雪倒是熟稔得很。

片场走位,光源在哪里,这些都是基本功,已经熟悉到刻在骨子里的。

她缓缓地,将头扭过去,视线落在副驾驶的挡风玻璃上。

窗外,风裹挟着雪,正紧。

那玻璃,已略略地糊成一片,混沌的白。

她努力地压抑着呼吸,胸口却还是微微地起伏,像这窗外的雪,总也静不下来。

快门“咔嚓”一声,本该让她神经紧绷的声响,此刻,却莫名地,与雪花扑打玻璃的细碎声响融为一体,竟让人觉得心安,好似一切都该是这般模样。

“完美。”吴芃之低声说,倒像不是对她说的,而是自言自语。

她的语气依旧平缓,却带着对美的欣赏。

“想看看吗?”

自然是要看的,这可是立拍立现的玩意儿。在如今这个时代,也算得上是稀奇了。

吴芃之将照片递到她面前。像给一只高贵的猫递去一片鱼干。

那不是她惯常看到的,那些个精雕细琢的硬照,没有一抹不苟的妆容,没有处心积虑的角度。

更没有八台大灯精细调光,各种反光板追着眼神光。

照片里的她,眼神是有些涣散的,嘴角微微抿着,自然的雪光映衬下,竟有种说不出的脆弱,像极了冬日里一朵将谢未谢的花,颤颤巍巍,不知是留恋枝头,还是留恋这世间。

她怔怔地看着那张照片。

照片里的自己,褪去了荧幕上那层精致的妆容,卸下了那层无懈可击的伪装。

脆弱的、真实的她,好似一瞬间被剥离了所有面具,**裸地暴露在吴芃之的镜头下。

那种毫无防备的瞬间,竟让她美得令人心惊,也令人心疼。

这美,带着一种凄凉的诗意,又像是迟暮的美人,即使眼角眉梢都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依旧让人忍不住想要探究她背后的故事。

迟暮?

林庭雪心里咯噔一下,自己才而立之年,正是风华正茂的时候,怎么就迟暮了?

她有些不悦,眉头微微蹙起。

但这是自己的胡思乱想,怪不得摄影师。

“这,才是真正的伊丽莎白·林。” 吴芃之慢条斯理地说。

却不知因为伊丽莎白自己的胡思乱想,撞了枪口。

“你是这样看我的?” 林庭雪的声音低沉。

心里知道若是因为自己乱想,迁怒摄影师,属实没道理,但是就是不开心。

“我看到很多很多。” 吴芃之直视着她,目光锐利,像一把手术刀,要剖开她层层包裹的内心。

“比如,你一直用拇指摩挲无名指,这是紧张的表现。还有,你不停地看手机,明明没有信号。伊丽莎白林小姐,你喜欢掌控一切,不是吗?”

林庭雪微微后仰,像一只受惊的猫,试图躲进阴影里。

沉默片刻,她才开口,语气淡得好似风雪压枝:“吴大侦探,这么喜欢分析陌生人?”

“我只说有趣的。” 吴芃之俏皮地笑了,嘴角弯弯,眯了眯眼,像一只狡黠的白狐狸。“况且,我们不再算是陌生人了。一起喝过咖啡,一起创作艺术。这缘分,考虑到如今的……自然灾害,也算是难得了。”

她的话语里,倒是带了点若有若无的暧昧。

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两人笼罩其中。

“是啊,不再是陌生人了。”她低声自语,好似在回答吴芃之,也好似在回答自己。

话音未落,一阵狂风袭来,车身竟然剧烈摇晃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都吓了一跳。

那略略暧昧的气氛,也随着风声碎成了片。

风,啸得更紧了。

窗外白茫茫一片,天地似乎被吞噬了,什么也看不清。

雪落得很密,像潮水漫过,压住了世界的声音。

林庭雪转头看了眼车上的显示屏,眉头轻轻一蹙,嘴角抿成了一条线:“气温还在降。”她叹了口气,声音低哑,带了丝倦意,“也不知道会被困多久。”

困多久呢?她没往下说。

不会要过夜吧?

那真的是孤女寡女,共处一车了。

林庭雪耳边,好似可以听到经纪人黛西的尖叫。那好莱坞名媛的声音,能把屋顶都掀翻了去。

“看这架势,够你有时间细细和我说说了。”吴芃之忽然懒懒地往椅背上一靠,换了个舒服的姿势,语气漫不经心,“是什么让一位好莱坞大明星,愿意冒着暴风雪,跑到波士顿来宣传首映?”

林庭雪挑了挑眉,没有立刻回答,目光投向窗外,雪光映得她脸上一片冷白。

“你知道,”吴芃之继续道,声音拖得很慢,“像你参演的大片电影的首映礼,通常都选在洛杉矶。如果在东海岸,想就是纽约了。在波士顿办的,只能算是见面会——严格来说,首映是算不上。”

的确,首映已经在洛杉矶办了,波士顿这个,其实是见面会。

吴芃之没有继续说下去,但是两个人都明白。

如今这难得的见面会,粉丝被放了鸽子,虽说这暴风雪是天灾,但难免有人会抱怨主办方准备不周。

殊不知,是主办方替主演伊丽莎白林背了这口黑锅。

女主角非要自驾,他们又能如何?

林庭雪有些迟疑。

她不习惯对陌生人袒露心迹,或者说,不习惯对任何人敞开心扉。

但此刻,在这被风雪禁锢的空间里,时间宛若凝固,她平日的戒备也渐渐松懈。

过了一会儿,她才开口,语气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这是我成为制片人后,第一部重要的电影。”顿了顿,她又补了一句,像是对自己说,“我是公司史上最年轻的合伙人,大家都寄予厚望。”

吴芃之没接话,眉梢却微微挑了一下,像是听懂了什么。

她盯着她,目光从她的眼睛,滑到她紧抿的嘴唇,再落到她微微攥着的手指上,轻轻地开了口:“与众不同的负担。我懂。”

“你懂?”

“我上一次的画展,叫《看不见的瞬间》。拍的是机场、火车站、高速公路上的人——那些匆匆而过的面孔。”吴芃之语气很淡,像是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事,“评论家谬赞说,这是开创性的。”

她的声音平平,没有一点炫耀的意味,可林庭雪忽地想起来,那次画展,是轰动一时的。

她也是自那次画展的报道,记住了吴芃之的名字。

虽然也没记得很牢,方才在车里第一次听到,就没想起来。

吴芃之是个外国人,在艺术界没有什么深厚背景,可她硬生生靠自己的作品闯出了一条路,甚至成了那一年的现象级人物。

“但你知道吗?超越它,保持水准的压力,有时会让我忘记,当初为什么爱上摄影。”

林庭雪打量着吴芃之的侧脸,下颌线条清晰,端的是漂亮清爽。

她顺着话,问道:“为什么?”

“捕捉真实瞬间什么的。就像现在。”

吴芃之又举起了相机,这一次,林庭雪没有紧张。

“两个陌生人,在暴风雪中,分享咖啡和秘密。这样的瞬间,无法计划。”

风雪依旧肆虐,车厢内却弥漫着一种莫名的静谧。

两个女人,一个在镜头后,一个在镜头前,各自怀揣着忐忑,在风雪中温暖的交汇点,短暂地靠近。

快门声,咔嚓一声,像是在风雪中,剪下了一方静止。

这时,车厢里渐渐冷下来。

林庭雪拉紧了羊绒衫,试图抵御那股子寒意。

“冷吗?”吴芃之察觉了。

“有一点。”林庭雪承认。

吴芃之没有接话。她只是从那只深不见底,如同哆啦A梦口袋一般的巨大相机包里,抽出一条毯子。

深红色,手工编织的,厚厚的,带着岁月沉淀下来的温度。

“我姥姥织的。”她说,“陪我拍过无数次日出,也守过许多个深夜。”

无数次,自然是夸张了。不过几十次总是有的,且都是在那些顶顶经典的风景里,每一个都值得反复回顾。

不等林庭雪开口,毯子已经覆在了两人腿上。

羊毛的触感,柔软的,带着些微的痒意,又隐隐透着一股清新的花香,像是什么南洋的香料,又像是哪位闺秀私藏的香水。

共用一条毯子,距离便近了许多,更像是把这困顿的车厢,变成了另一个世界。

“深夜?”林庭雪挑了挑眉,尾音微微上扬,带着点儿戏谑,笑道:“那么,我是不是该担心,到了夜里,你会变成什么样的人?”

吴芃之笑了,笑声低低的,像是一股暖流,在这逼仄的车厢里漾了开来。

“有时候,为了一个镜头,等上几个小时也是寻常。”她顿了顿,又撇了撇嘴,略略自嘲道,“上个月,为了拍废弃剧院和月亮的一个特别交汇角度,我在深秋寒风中,倒是足足等了三个晚上。这么说,倒真像是个跟踪狂了。”

“是有一点。”林庭雪也跟着笑了,声音清脆,像风铃一般,“不过,我整个周末都埋头剧本,一遍一遍排那几个场景,眼神,表情,台词,走位,各种联动什么的,在家里手舞足蹈的。所以对你这种执着,倒也能够理解几分。”

“排剧本和拍月光。”吴芃之喃喃道,语气里,不自觉染上了些许微妙的暧昧,“我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天生一对。

这四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像一根羽毛,轻轻扫过林庭雪的心,留下一点酥麻的痕迹。

空气,宛若有了温度,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流动。

窗外,风雪依旧,天地一片苍茫,混沌不开。

车厢内,那股微妙的情愫,却像暗潮一般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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