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决定性瞬间

林庭雪的手指动了动,想去拿巧克力,指尖却不期然地,落在了吴芃之的手背上。

一刹那的温热,两人都没有避开。

目光相撞,像两条河流,浅浅地泅过,彼此纠缠。

车厢里安静得只听得见风雪拍打车窗的声音,像是谁在外头絮絮低语。

这一刻,天地是无边的,夜色是无尽的。

车厢里的两个人,在这苍茫的天地间,找到了彼此。

“和我说说你的摄影吧。”许久,林庭雪开口了,语调轻柔,像刚刚掸过的绸缎,带着点薄薄的凉意。

她微微侧过身,靠向吴芃之,姿态从容,像一只舒展羽翼的天鹅,又像是旧电影里从灯影中缓缓步出的女主角。

当红女星,一举一动,举手投足,无需刻意,却自有一份让人难以挪开眼神的妩媚。

吴芃之亦不例外。

林庭雪的声音低柔:“你是怎么拍到那些稍纵即逝的瞬间的?……唔,好像有个摄影师的名词是,决定性瞬间?”

说到摄影,吴芃之笑了,笑意不浓,却让眼眸深处,像是燃起了一点星火,在雪夜里,格外明亮。

既温暖,又克制。

“有时候,”她慢慢说,声音低沉中带着几分沉静,“那些瞬间,是它们捕捉了我。”

语调谦卑,娓娓道来。

只是说着自己的经历。

吴芃之的语气,不经意,却干净。没有那些常见的自矜炫耀,也没有故作深沉地掉书袋。

她说得平实,像是在讲一件极寻常的事。

没有掉书包地介绍那布列松的那本“摄影的决定性瞬间”(法语:“l'instant décisif”)摄影书,显摆一些在摄影界是入门101的知识。

林庭雪见过太多人,尤其是这一类行业里小有成就的年轻人。他们谈起自己的领域,总是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优越感,仿佛靠着那些“行业常识”,就能在一场对话里拔得头筹。

而层次稍差的,干脆一上来就一句“这个你都不知道?”不是尴尬对方,而是抬高自己。

以为显摆自己,可以得到女孩子的崇拜。

她早就厌了这种手段,可惜会用的人倒是越来越多,连招呼都不换一个新鲜的。

是的,层次差的人哪里都有,和是否住在比弗利山庄什么的,无关。

而一个行业里的常识,在旁的行业里,则是完全不知道,亦是常事。

“决定性瞬间……” 林庭雪轻轻重复了一遍,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像冬天薄薄的晨霜,随时会消散开去,“说到底,不过是等待一个足够好的时机吧?要有眼力,也要有耐性。”

仅此而已。

当然做起来不容易。

风,紧一阵,疏一阵,裹挟着雪沫子,扑簌簌地,打在车窗上。

吴芃之抬眼看了她一瞬,眼里有几分认同,但又像是听出了弦外之音,微笑着没接话。

她不急着在对话里争什么,尤其是对林庭雪这样的人。她好似知道,林庭雪的审视里,藏着太多心思,夸赞与挑剔不过是同一片雪地上的两只脚印,深浅全看她的心意。

“拍摄那些瞬间……很难吗?”林庭雪忽然低声问,语气轻描淡写。

“也不是难。”吴芃之答得含糊,却是真心,“就是费时间。得等,得熬。”

她顿了顿,像是在回忆,语气里添了几分淡淡的疲倦,“有次为了一个镜头,在深秋的林子里蹲了三天。天冷,风硬。可你知道的,那种东西,你等不来,也催不来。有时候,等到手冻得连按快门的力气都没有了,还是一无所获。”

说到这里,她笑了笑,带点自嘲:“但也只有这样,等到了,才是真的值。”

林庭雪看着她,没说话。

吴芃之脸上的表情并不复杂,却自带着沉着和对自己专业领域的笃定。

自信但是不张扬。

林庭雪忽然意识到,这个女人身上,有一种她少见的东西——不急。

这个时代的人,心浮气躁,谁都在赶着证明自己。

而吴芃之却肯花三天时间,去等一个镜头。

这个念头让她有些动容,却也有些不安。

她向来对“认真”二字保持敬畏,却又下意识地躲开。也许是因为,她隐隐明白,这种人往往意味着危险——因为他们的世界里,有一种她不敢轻易触碰的深度。

“这么说起来,”林庭雪轻声笑了,像是在转移话题,“你倒是比这个时代慢了半拍。”

“慢了也好。”吴芃之说得简单,却带着确定的悠然。

窗外的风,渐渐缓了,只剩雪花细碎地贴在车窗上,像谁轻轻抚过玻璃。

车厢里静默了片刻,林庭雪慢慢靠回座椅,似乎是对这份安静感到满意。

“每个人都有自己等的东西,”她忽然说道,声音轻到像是在喃喃自语,“只是等得起的,没几个。”

吴芃之没有追问,只是轻轻地“嗯”了一声,算是应和。

车厢里又静了下来。

这沉默,倒像是两个人之间的一种无声的默契,既不需要解释,也不需要打破。

带着几分平和。

喧闹的好莱坞所欠缺的平和。

窗外的夜色深得像一口井,偶尔有微弱的灯光划过,映在车窗上,闪烁一下,又迅速隐没。

林庭雪似乎也被吴芃之的真诚感染,平日里紧闭的心扉,也微微地松动了些。

“有时候,我不知道我爸爸,是不是真的为我当演员而开心。”她的话语里,一点淡淡的自嘲,一点说到一半的失神。

“但他定然看到了你的努力。” 吴芃之的声音很轻,却又像一根绵软的丝线,正好搭上她心里的那一点虚空,“有时候,旅程比目的地更重要。”

“这是你的艺术哲学?”

吴芃之笑了笑,低头望着自己的手指,像是无意地在林庭雪的手上描摹,动作轻柔:“不,是我父亲说的。他想让我回国,接管他的会计师事务所。”她顿了顿,似乎在选择措辞,“我还是选择了摄影。他差点跟我断绝关系。”

只是陈述事实,没有炫耀,没有自贬。

林庭雪定定地看她,柔声道:“后来呢?”

“后来?”吴芃之的笑容浅得几乎看不见了。她的目光落在车厢的某个模糊的角落,像是在轻描淡写,又像是在回忆,“后来,他出差之时,顺便来看了我的第一个展览。”

林庭雪没有催促,安静地坐着,目光像一片柔软的帆布,铺展开来,任由吴芃之的情绪在上面渲染。

“有一张胶片照片,黑白的。”吴芃之终于接着说下去,声音低缓,“一个流浪汉,和一条狗,分享着一个不知道哪儿来的三明治。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展厅里光线很暗,他站在那幅画前,哭了。”

林庭雪没有打断她,静静地听着。

就像这寒夜,听见雪落的声音。

“他说,他终于明白,我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方式,去做我喜欢做的事,讲述那些对我来说重要的故事。”

说到这里,她就不再说了,只是把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依然深沉,连闪过的灯光都消失了,车厢里安静得连呼吸声都显得清晰。

林庭雪却不急,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安静的陪伴。

过了很久,林庭雪才轻轻翻转手掌,握住了吴芃之的手。

她的指尖微凉,像初冬窗台上的瓷器。

接着,她微微倾身靠近,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一点点消失。

目光在交汇,呼吸在相融。

仿佛车厢里的一切都停住了,只剩下她们,和那无法言说的静默。

就在此刻,副驾驶的车窗玻璃上骤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击,倒像尖锐的指甲划过绸缎,生生撕裂了车厢内暧昧的静谧。

吴芃之的手指一僵,像触了电一般,从林庭雪掌心滑落。

两人还来不及反应,一束刺眼的强光从车窗外照射进来,打在她们脸上。

冷冷地,没有一丝温度。

是州警的手电筒,冰冷的光线,倒让车厢里的温暖瞬间消散殆尽。

林庭雪微微一滞,随即摇下车窗。

寒风裹挟着雪沫,扑面而来,像一把把小刀子,刮在脸上。

林庭雪忍不住在心里暗自叹息,上周做的护肤,怕是都付诸东流了。

这冬夜,着实是凛冽的。

“警官?”她用英语问,声音的客气礼貌里,略略带着不满。

这时机,真是巧得令人啼笑皆非。

不早不晚,偏偏在这一刻!

那壮硕男警官走近时,靴底踏在积雪上,发出细碎的咯吱声。

“女士们,晚上好。我这里是例行检查。路况最快也要到天亮才能恢复。女士们,你们的汽油够吗?毯子?饮用水?” 警官的语调公式化,带着职业性的冷漠。

林庭雪迅速应声:“我们还好,谢谢。”

We are fine. Thank you.

她的回答有些急促,好似一场仓促的掩饰。

话音刚落,便觉出自己这副模样,这光景落在外人眼里,怕是有些不清不楚的:两个东方面孔的女人,一辆巨大的SUV,还有一条共用的毯子。

暧昧,不清不楚。

但愿这州警没认出她来。

也但愿他对亚洲人的脸盲些才好。

“那就好。女士们,如果需要救援物资,几个小时内会送到。请尽量休息。”

警官公式化地交代完,帽檐微微一抬,算是致意,转身便隐入风雪。

他的背影高大,在大雪里一晃,便似从未出现过一般,连脚印都被迅速掩去。

只是车内,那些许漫不经心,却暖得发烫的暧昧,好像被风雪吹散了,散得无踪无迹。

车内重归沉寂。

林庭雪拢了拢毯子,指尖顺着毛边轻轻摩挲,低声重复:“他说什么休息?”她轻笑了一声,眼光掠过狭小的车厢,“在车里?”

又不是房车。

她的手指,在膝盖上轻轻敲了两下,心里默默将“买房车”添加进了长年累月的待办清单。

当然,不是片场用的那种,描金砌玉的化妆车,而是适合野外露营的。

要实用,别的都是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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