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正是韩宁心心念念的牌。
回想韩宁的牌,一张黑桃J,红桃J,黑桃9,方块J,把方块2换成红桃9,那么他的牌就是俘虏耗子。
怪不得韩宁那么有底气。
陆檐陷入了沉思。
就听旁边的禾黍道:“韩宁在切完牌,把牌交给我,我再交给……”
他把头转抬了起来,向还站着的任然看过去,平直的眉梢眼角天生有一种平静的感觉,“你叫什么名字?”
被这样的美人直视,任然怔了一下,说话都不利索了,“任,任然,我,我是他同学。”
禾黍问来了他的名字,便道:“哦,任然同学,就在我把牌交给你的过程中,我就把这张牌藏进了袖口,并且把假牌换了上去。”
“……那中间连一秒钟的时间都不到啊。”任然夸张道。
禾黍朝他笑了一下,没有理会他的赞誉,而是扭过头,对陆檐道:“你想试着接触他,是因为你饰演的角色需要接触这些人吧?但是韩宁,你不该招惹他,你还不明白赌徒的世界。”
禾黍的话似乎要把陆檐看穿了一样,陆檐不喜欢被一个男人掌控,脸色立即一沉,但是禾黍温柔的语气,又让他收敛了锋芒。
他摸了一下后颈,哈哈笑了出来,道:“我就是想试试,而且,在这种地方而已,又不正规,况且我赌得也少,还是个小孩儿,他应该不会把钱加得太多,太多了我根本拿不出来,他要管我父母要,我父母只会说是小孩胡闹,所以他根本就不会太往上加注。”
“在赌桌上,说过的一切都算数,”禾黍淡淡地说,却很恐怖,“你,或者你父母违背规则,他们会剁了你们的手脚。”
陆檐:“……”
寒冷的感觉侵袭而来,陆檐难以想象,如果禾黍没来,他会落得一个什么样的下场,他单想象了一下那个画面,表情就瞬间空白,断断续续道:“法,法治社会他们也会这么干啊?”
“会。”
陆檐倒吸了一口凉气。
他摸了摸自己的胳膊,健硕的肌肉,带着体温的肢体,现在,他无比珍视它们。
等等,陆檐又问:“你怎么知道他会出老千,神童啊你?!”
“随着时代和赌场规矩的变化,老千已经不再像以前那样遭人唾弃了。”禾黍说,他探过身子,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一切都游刃有余,好像他什么都知道一样,平静到波澜不惊,“赌场上经常有人出,就连是赌王来了,也很难保证他不会出,我得做准备啊,免得被剁掉手脚。”
禾黍讲得云淡风轻,习以为常,陆檐再次对禾黍的身份产生了怀疑。
他亲口说过他是离家出走,也并没有否认过家里有钱的事实,陆檐想,究竟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才会接触到赌场?而且,手上还有纹身。
“你到底是干嘛的?”陆檐微微蹙着眉问。
禾黍喝了一口酒,朝他看了过来,那只是平静的一眼,眼神明亮寂静,说:“富家少爷,家里人带我去过几次赌场,见过几次而已。”
陆檐有些怀疑,头往后仰了一下,“昂”了一声,问:“带一小孩儿去赌场?那你家里人心还是挺大啊,就不怕你被人拐走了。”
“是啊,心的确挺大的。”说完,禾黍又喝了一口酒,“你是怎么引起韩宁注意的?”
陆檐吊儿当啷地说:“洗牌啊,为了这个,我还特意去学习了呢,从下午就一直在看视频学习,可惜今天没用上,真是太遗憾了。”
禾黍摇了摇头,笑了笑。
这个时候,任然一屁股坐在了禾黍的身边,大声道:“这次真是多亏了你啊,谢谢啊,听韩宁说,你叫禾黍?”
禾黍终于再次把视线落了任然脸上。
眼前的这个人,脸上有夸张的表情,微瞪着眼睛,眼睛里有明显的兴奋。
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禾黍,他在笑也在抓着禾黍的胳膊,在期待什么。
禾黍感觉到了一种异样的感受,直觉告诉他,任然似乎对他很感兴趣。
看在陆檐的份上,禾黍回答:“是,怎么了?”
他刚说完,就见任然从兜里拿出一个手机,道:“来,加个微信,日后咱们就是朋友了。”
禾黍的微信里只有几个人,和一个大学班级群,联系人里也就只有那么几个,点开通话记录的话,就会发现这一个星期只有乌托邦乐队的鼓手乌淮和贝斯手贾森给他打过电话了。
他是一个比较孤僻的人,所以,他一向不主动加人。对于像任然这种自来熟的,一般情况下,他都不会拒绝。
但是这个任然给他的感觉不好。
所以他开口拒绝了,“抱歉。”
任然欣喜的表情凝固了,“啊?为什么呀?”
禾黍向他微笑,表示歉意。
任然不乐意了,指着陆檐道:“那他呢,你怎么加他啊?”
禾黍:“我也没加他的微信。”
“他是你室友啊,你竟然都没加他的微信?!”任然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禾黍没说话,因为他有融合焦虑。就在这个时候,一边的杜莎走了过来,朝他喊道:“哟,你俩室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在这儿唠呢?”
禾黍立刻把目光落在了她身上。
杜莎方才在喝了他的酒之后就走了,现在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他张了张口,想问,却听“噗……”
是打火机的声音。
禾黍回过头,就见陆檐低垂着头,点燃了一支烟,用右手指间夹着,放进薄红的唇间吸了一口。
这小孩儿还抽烟。
陆檐察觉到禾黍的视线,飘浮的烟雾在眼前迷离,他笑了笑,抽出烟,吐出一嘴的白雾,扭过头,用戏谑的眼神看着他,说:“很惊讶吗?你上学的时候班里没同学抽烟吗?”
当然有。
禾黍不喜欢香烟的味道,但在酒吧这种事屡见不鲜。
他可以忍受的。
但是,一想到下班了还要面对它,就有种无力的感觉。
他的视线扫过陆檐在烟雾中模糊的脸,紧接着,将视线落在了他手里的烟上。
他的眼神像静静随风飞逝的蒲公英一样,有种柔和的意味。
陆檐看着他这么想。
禾黍道:“有啊,班上有很多,还有文身的。”
“所以你手上的文身,也是当时纹的?”陆檐说着,目光落在他的手上。
禾黍顺着他的目光,垂下了眼睫,盯着文身,沉默,轻眨了一下眼睛,抬手看着它,轻声道:“Invictus maneo,拉丁语,翻译过来是永不言败的意思,最近才纹的,不是高中。”
这个纹身对他来说,有种别样的意义。
陆檐笑笑:“哦,我以为你会赌博,会文身,是个问题少年呢,看来是我想多了啊,那你这永不言败够励志的啊,要上学要参加比赛还要兼职赚钱,够辛苦的呀,你熬得住吗?机器少年。”
“可我刚刚赢了十万。”
一边着急叫禾黍有事却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插话的杜莎睁大了眼。
多少,十万!
她那会儿看见禾黍朝这边走过来坐在了韩宁身边,想不到,他竟然从韩宁身上赢了十万!
那可是十万啊!她得努力多久才可以赚到十万块啊!
“那你可以辞职跑路啊。”陆檐带着开玩笑的意味,怂恿道。
禾黍看他一眼,宽阔明亮的眼睛弯了弯,笑声在酒吧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显得很温柔,“我可没这么说啊,被老板娘听见了,该怪罪我不厚道了,你是不是想害我呀。”
陆檐“哎”了一声,冲他竖了个大拇指,“聪明,我说你就不该拿了钱跑路,就该留下来与你室友我患难……”
他未说完的话,被杜莎打断了,“哎呀还聊上没完了,禾黍,回岗位了,你走了调酒岗就没人了,我是来叫你的,快走!”
陆檐飞挑了一下眉毛,随意慵懒地起身把烟灰磕到了烟灰缸里,问:“你还会调酒?”
禾黍:“就会调那么几杯而已,改天请你尝尝果酒,我先过去了。”他说完就站了起来,对杜莎说了句:“走吧。”
他抬脚,绕过了茶几,跟着杜莎朝吧台的方向走去了。
走远了,杜莎悄咪咪地问:“你真的赢了十万?太厉害了吧。”
禾黍的视线一直看着前路,听到杜莎问,毫不避讳地“嗯”了一声。
杜莎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我艹……”
禾黍笑了笑,瞥扫了她一眼,“出息。”
“啊!我什么时候才能赚到这么多钱啊……”杜莎发完牢骚,脸色沉下来,问禾黍,“你为什么要帮他啊?”
禾黍走到了柜台前,抬起挡板走了进去,道:“一小孩儿,真要是被剁掉了手脚,会很惨的。”
杜莎:“哦。”
任然的目光从隐入人群的禾黍身上收回,问陆檐:“你刚刚说参加比赛,他要参加什么比赛?”
陆檐顿了顿,直起身子,把烟灰轻磕进烟灰缸里,淡淡道:“一个选拔乐队的节目而已。”
“乐队?”
“嗯。”
“……你俩都认识这么久了,他怎么还没加你微信?”
陆檐靠回沙发里,说:“我怎么知道。”
任然蹙起了眉毛,五官似乎都要扭曲在一起了,他思考着便拿起一瓶啤酒喝了起来,咕哝道:“说他高冷吧,他还笑呢,说他冷漠吧,他刚刚救了还算陌生人的你,哎,这个人真奇怪啊。”
陆檐沉默着,倚靠在沙发里,把烟再次含在了唇间,烟雾中的眼神,深沉得像是不见底的湖水,轻轻抬起的时候,充满了探究和逼人的气质。
他想,禾黍究竟是哪家大户人家的孩子。
而就在这个时候,他才突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哪儿见过他,但是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了。
*
陆檐周一早晨回到了蒙新。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
男女混合的朗读声透过教学楼里一排硕大的窗户传过来,在空旷寂静的校园里显得异常嘹亮。
整个校园里,异常燥热,夏蝉在浓荫里嘶鸣,与少男少女们,急速的一遍遍的声音,一起漂浮在校园上空,有一种如临大敌的紧迫感。
陆檐手里拿着一个牛皮纸袋,走过办公楼长而明亮的走廊,几十秒后,停在了其中一间房门口,抬手敲了门。
一个女声响起:“进。”
陆檐走进去,笑道:“段老师您好,好久不见。”
一个戴着眼镜的胖胖女老师抬起了头,上下把他打量了一遍,确认自己没看错人之后,惊讶道:“陆檐!你的假不是还没到期吗?”
陆檐虽然学习不好,但是会说话,老师都对他不错。
他笑了笑,说:“事情解决完了,我就回来了。”说完,严肃起来,将手里的袋子,放在了桌子上,“这次回来也是有事情要办,这是我的休学申请书,请段老师批准。”
段丽张着嘴,怀疑自己听错了,又问:“你说什么?休学?”
陆檐:“段老师您没听错,我就是要休学。”
段丽一听,脸色霎那间就白了,箭一样从椅子上起来,走到陆檐身边,仰着头,说:“你疯了呀啊,你高三了知不知道!你父母知道吗?”
朗读的声音,突然变得整齐,有几个班的学生,正在被老师领读,整齐划一的声音,他们踌躇满志,他们的未来或许是光明的。
前途迷茫的陆檐同样严肃了下来,“我父母不知道,他们要是知道,根本就不会让我办休学。”
段丽:“回去!现在!现在就回去给我上课!以你的聪明劲儿,努力一年二本一定会上!赶紧给我去上课!”
段丽很激动,陆檐知道,他必须说服他。
“段老师您先冷静一点听我说好吗?”
“你要说什么?你不上学是要去干什么,端盘子吗?!”段丽大声说。
陆檐知道必须得说服她,于是,他看着段丽生气的脸,道:“我从来都不相信奇迹会降临到我这种普通人的身上,高考的难度你我有目共睹,我知道你的意图是为我,但是我有我自己的考量。”
他接着道:“现在有一个机会摆在我面前,我需要抓住它,但是这个机会需要时间,所以我才来办理休学,倘若最后没能抓住,那么,我还有一个机会可以回来重新高考。”
在他讲话的过程中,段丽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她推了一把眼镜,反应思考了几秒,发现陆檐说得有几分道理。
但,高考不是儿戏,能把握住今年就不要等明年,时代每时每刻都在变化。
段丽皱着眉,走过去,语气不再带有火药味,而是平淡地劝说:“陆檐啊,老师知道这些,但是你也要明白,高考这个机会也是同样不等人的,如果……如果,如果你真的担心文化课创造不了奇迹的话,你也可以走艺术路线,学校里每年都不乏有文化课两三百分,最后靠艺术考上大学的,你也可以像他们一样,而且,你现在的文化课成绩已经在艺术生里算不错了,只要你……”
陆檐打断她的话,“这些我都考虑过,但您要知道,艺术,在中国,是不值钱的。”
段丽的表情空白了,她深深地看着眼前的小小少年,她从来都不知道,平时吊儿郎当没正经的他,竟然会考虑得这么多。
陆檐带着伤感,继续说:“艺术是件花钱的事情,我不愿意去做,我已经拿到了一个剧组的试戏资格,只要通过,我就可以去演戏,拿到丰厚的报酬。”
段丽听他这意思,像是笃定了主意,最后问:“消息可靠吗?”
陆檐点头。
段丽长长叹了口气,垂头盯着地面看了三秒,然后抬眼,看着那个牛皮纸袋,走过去,用手指碰了碰。
休学。
明年的确还可以参加高考。
这或许对于陆檐,对于陆檐的整个家庭来说,的确算是一条路吧。
他的家庭并不富裕,只是很普通的家庭,普通到甚至有些贫穷的家庭。
长久地沉默后,段丽转过了身,对陆檐道:“好吧,以后要是真的成为明星了,记得回来看看我,你父母那边,我先替你瞒着吧。”
陆檐拥抱了段丽,拍了拍她的肩膀,沉声道:“谢谢老师,我会努力的。”
然后,他放开了她,段丽笑道:“加油,老师看好你。”她想起什么,又问:“任然要出国了你知道吗?”
“知道,他明天就走。”
段丽叹了口气,“你的那些哥们儿,一个个都快走完了,任然这个富家公子哥,也就和你关系最好了,送送他吧,说不定,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林雾他们几个是他们的同班同学,快要高考了,他们都去学艺术去了。
陆檐突然想起了进来那一刻听到的古诗:“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任然是富家子弟,他的人生本就和他有天壤之别,能和这个人成为朋友,算是缘分吧。
高考到了,以任然的成绩,出国是最好的选择。
都在为了各自的生活和目标奋斗,这也注定,人与人之间,根本就不存在真正的同频共振。
陆檐想,尽管如此,他也要和这个朋友,说一声再见。
“莫使金樽空对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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