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暴风眼》正式开拍。

摄影地点在市区的一所监狱里。

八月份的尾巴，北京这些天一直在下雨，禾黍的车停在门口，他和任白一左一右打开车门，共撑着一把黑色的伞，往大门口走。

剧组人员一直等在门口，见他们下了车，就向门卫阐明了原因，闸门升起，她走了出去。

小雨不停地打在伞面上，她道：“等会儿可能会有点冷，禾总任总监，注意一下，下到地下应该就不会了，因为里面有暖气。”

来接他们的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儿，卷曲的长发，淡淡的香水味，在雨天里弥漫。

禾黍依然戴着黑色的口罩，他好像有点怕冷，身上披着那天的大衣。

他看着女孩儿“嗯”了一声，抬抬下巴，“走吧。”

他低头长腿跨过一个小水洼，三个人一起往前走。

任白与那个女孩儿开始讲话，他道：“地下？顾丞的出场需要到地下拍？”

——他是宣发部总监，对于拍戏并不是很在行。

“为了剧情服务嘛。”女孩儿道，“地下监狱是用来关押重刑犯的，导演说，以顾丞当时犯下的罪，就应该被关押在这里。”

“……行吧。”

禾黍上了楼梯，一言不发，跟随女孩儿的指引，和任白一起拐进一个通道，通道是往下的，它的顶上，只有零星的几盏灯，越往下温度越低。

他不自觉地裹紧了大衣，几秒钟后，三个人到达了目的地。

首先是一个昏暗的长廊，十米之外狭窄的地面上，摆放着各种器械，暗淡的灯光，几架不同方位上，黑而巨大的摄像机，头顶上放着两个收音麦。

剧组散开而显得规模巨大的人群，导演坐在摄像机后，注视着画面。

这里是一大片被黑色的墙壁所封锁起来的世界，长廊两边是一个个排列整齐，且空荡被铁栏杆扎起来的小房间。

房间里只放着一张单人床，床上铺着洁白的床上四件套，靠近门口的地方，放着一张木头桌子。

陆檐就坐在那张床上，头仰着，看着墙壁上，那一小扇透光的窗户。

在铁门口，站着一位穿着陆军军装的人。

整个剧组都在全神贯注，所以禾黍三个人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没有人招呼他们。

逼仄得不太明亮的上空，仿佛被一股神秘的力量包裹，肃穆而庄严，每个人的脸上都是如临大敌的紧张。

事实上《暴风眼》的整个基调都是庄严的。

禾黍和任白对视一眼，都没有说话。

就听见，那名军人说话了。

“洛教授，这次科学家离奇失踪的事情，我们联合警方一起追查了五天，我们惊奇地发现，他们在失踪前，都去过一个名为藏地科学院的地方，而这所科学院在一个极其偏僻的地方，里面没有实验器材，也没有科学家，只有一群受过高中教育的普通人。”

“国家很重视这件事情，我代表军方，特地来邀请您，来参加我们接下来的会议，我们需要学者的帮助。”

没有去参加的理由。

洛枳无动于衷，他仍旧望着那扇透光的窗户发呆。

光芒照在了他的脸上，眼镜的边缘发着白色的光，眼神像是吹过旷古的风，浑浊而深沉。

“禾总，喝水。”女孩儿拿了两杯水过来，对他小声说，另一杯给了任白，“任总监。”

“谢谢。”他们一起接过，道谢。

禾黍喝下一口热水，身体觉得暖和了点。

他开口才让坐在摄像机前的导演回过神，他扭过头，对他们小声说，像是怕惊扰了这恰到好处的拍摄氛围。

导演道：“哟，你们来了？”他看见了他们手里拿着的水杯，抬手指指画面，道：“我先看看效果，你们先坐，那边有椅子桌子上还有水果，佳佳，你招呼他们啊。”

“好的，导演。”带他们进来的女孩儿应道。

禾黍对导演笑笑：“没关系，你忙你的，我们也顺便看看。”

“那行，”环视四周，没见到了制片人，导演问：“哎李制片呢？”

任白道：“他出门儿拉肚子，今天就不过来了。”

“拉肚子？没事吧？”

“他皮糙肉厚死不了。”任白嫌弃道。

导演：“……行吧，你们随便哈。”

他转过头，注视着摄影机。

禾黍扫了眼摄像机，摄像机条条框框里的陆檐，特写了眼部，里面所呈现的平静情绪被无限放大。

他不由得怔了一下，视线离开摄像机，再看陆檐，他还是保持着那个姿态，没有动过，他仿佛完全沉浸在洛枳的世界里。

任白也看见了摄像机里的陆檐，被这样的眼神惊道：“嚯，这眼神……感觉他被关这么久，再见到军方的人，好像没有太讨厌他们，他好像就不是这个世界的人一样，像块石头。”

他是对着禾黍沉声说的。

禾黍向任白淡淡解释，声音很小，“洛枳当时是被陷害的，但是他在监狱漫长的岁月里，透过那扇窗户想通了，在宇宙里，无论他觉得那个人有多么可恨可恶，这些都不重要也没有意义了，所以他一度觉得人生也没有意义，乃至一度求死，但是在监狱里，他又死不了。”

“军方上校的到来，才是他传奇一生的开始。”禾黍最后道，“他的信念即将重新被点燃。”

编剧道：“看来禾总理解得很透彻啊。”

禾黍谦虚道：“一丁点吧。”

“哦。”任白道，他蹙起眉，想了想，“科学的东西，我听着都头大，那位上校是怎么把这一长段的台词背下来的？完全不像正常人平时的交流，感觉和他不是一个世界的。”

禾黍温和一笑，开玩笑道：“可能他有超能力吧。”

任白被逗笑了。

接着，就听见那位军人又开始说话了。

只听，上校道：“洛教授，有人撼动了您的弦理论。”

一句弦理论仿佛是落入水中的石块，瞬间在这片沉静到极致的世界里，惊起了翻天巨浪。

作为弦理论方面的专家，洛枳终于缓缓转过了头，警惕而好奇地问：“谁？”

上校：“您的外甥，章明。”

弦理论只是点燃的引线，这么章明就是一颗在空中突然爆开的炸弹。

洛枳一下站了起来，扒着铁门，急切地问：“他证明了费米子的存在吗？”

上校：“是的。”

洛枳平静的眼神，有了急切的光芒，他道：“带我去见他！立刻！！”

铁门被打开，洛枳走了出去。

这个镜头拍摄完毕了。

狭小的空间里安静了几秒钟，响起了掌声和七嘴八舌的夸赞。

“这很洛枳。”

这人像是劫后余生，“我都替他捏了一把汗。”

“不过洛枳要是知道上校是在骗他，该有多难过。”

“哈哈。”

禾黍的耳边响着他们的讨论，就见拍完戏的陆檐朝他这边看了过来。

眼中关于角色的情绪还未完全褪去，震惊之后对答案的迫切依旧停留在他的眼睛里，看得禾黍微微一怔。

陆檐看到了他，扫了眼他身上的大衣，情绪才慢慢从角色中抽离，拍了拍上校的肩膀，示意他往前走。

来到摄像机前，陆檐笑了起来，导演也笑看着他，道：“很不错，这镜头一遍就过了，辛苦。”

导演朝他握手，陆檐回握，笑道：“导演客气了，这不都是应该的嘛。”

梁清然跑过来，递给陆檐一瓶水，陆檐拧开喝了几口。

导演笑了笑。

该交代的交代完，介绍的介绍完，陆檐在这个时候才有机会和禾黍讲话。

他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大概十几分钟之前吧。”禾黍道，“拍得还顺利吗？”

“嗯……”他轻蹙了一下眉，眯了一下眼睛，仔细想了想，三秒后，整个身体放松下来，随意道，“还成吧，挺顺利的。”

导演：“这边的拍摄都已经结束了，刚刚那是最后一个镜头，禾总觉得陆檐怎么样？没让您失望吧？”

禾黍没想到导演会把话题转到自己身上，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他身上。

陆檐看着他，嘴角带着一丝邪笑，期待禾黍的答复。

他能来拍这部片子，是经过两家公司深思熟虑的结果，当然，最初的最初，禾黍是不太希望陆檐来出演的。

没人知道原因，明明有陆檐的出演，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现在他们想听听，禾黍对于陆檐演技的看法。

禾黍脑中不断地回放陆檐的眼神和表演时的状态，那种松弛的自然而然流露的表情，和听到弦理论的下意识的动作，好像一切都水到渠成，没有一点表演痕迹。

和《地球往事》略显拙劣的演技相比，这次的确是肉眼可见的进步。

神态、台词都有进步。

几个人目光灼灼，禾黍一一扫过他们。

陆檐望着他，或许有那么一个片刻，他和他短暂对视了那么零点几秒。

禾黍最后却对导演道：“不错。”

陆檐嘴角微笑的弧度更大了，眼里却不见笑意，一个嘲弄的表情。

他期待地回答，没有对着他说出来。

导演道：“我就说嘛，您肯定会觉得陆檐不错的，毕竟是少年时代就成名的人嘛。”

禾黍笑笑，这次看向了陆檐，道：“的确是个名人。”不等陆檐反应，他就恢复平时的神色问导演，“接下来会去哪里？”

“军方。”

“那我就不过去了，”禾黍对导演说，“军方那种地方，我看了还是蛮害怕，还有事忙儿，我和任总监就先回去了，你们好好拍，如果有资金上的困难，随时开口。”

导演笑呵呵地站了起来，挽留道：“一起吃过饭吧？这个时间点也到饭点了，您昨天已经拒绝过我们了，这次就当给我们一个面子，这不陆檐也在嘛。”

伸手不打笑脸人，禾黍犹豫了。

他能感觉到陆檐落在身上的目光……直勾勾的。

手机就是在这个时候震动起来的。

他拿出来一看，吴江。

来活儿了。

“朋友给我打电话了，”禾黍挂了电话，微笑着拒绝，“和资方吃饭你们不会不舒服吗？别让我破坏了你们的兴致。”

“这有什么不舒服，禾总可是最好说话的资方了，陆檐也在，你就来嘛。”

禾黍扫了眼陆檐，对导演说：“我和陆檐，我们两个并不是很熟的。”

陆檐哈哈笑了两声，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到了他这里，附和道：“的确是不熟，导演就别为难人了，有我陪着你不好吗？你还想要第二个？”

开玩笑的一句话，化解了尴尬。

他与禾黍真的不是很熟悉，认识的年头虽久，但他对禾黍依然知之甚少。

“看来这个朋友对禾总来说，挺重要的，是我唐突了，既然禾总有事，那我送送你。”陆檐给导演搭了台阶，导演便笑着说。

禾黍道：“再见。”他对任白说，“走吧。”

剧组送禾黍出了监狱，禾黍戴上了口罩，外面的雨还没有停，任白打开了伞。

“禾总慢走啊。”导演和制片人道。

禾黍回过头看向导演，“再见。”

即使明确地表达过他们之间的不熟悉，但他在说完话，还是不受控制地，朝陆檐那边瞄了一眼。

陆檐戴着银边眼镜，注视着天上的水滴落下来的方向，两只手插在裤兜里，面无表情。

——这才是他真正的样子，今天终于在外人面前显露出来了一点点，并且是下意识的，禾黍猜测，他可能是受了洛枳的影响。

仅仅须臾间，让陆檐看了过来。

他的眼睛弯了弯，笑嘻嘻地说：“回见。”还挥了一下手。

“回见。”禾黍轻眨了一下眼睛，立刻说。

禾黍回到车上，摘了口罩，任白就忍不住从副驾转过来，问了出来，他道：“你刚刚在干什么？你真的与陆檐不熟啊？”

禾黍没有撒谎，“不知道。”他顿了顿，“是真的不熟，你们这些人天天追着我们，不无聊吗？”

“……啊？真的假的？我看你们也不是那么不熟啊，那天吃饭不是还聊得挺好的吗？”

禾黍疲惫地叹口气，道：“陆檐就那个样子，他和谁都聊得很好，而且就是拍了一部戏，能有多少交集，几个月拍完就散，露水同桌都算不上，这世界上演情侣的人多了，难道每演一部都要和那个人产生感情？”

任白想了想，陆檐好像的确和谁都聊得来，吃饭之前和他们所有人打招呼，今天又和导演，不管与谁交流总有种张弛有度的感觉。

演情侣的人的确很多，真要演一部谈一个，那这个世界将会乱套。

“……那倒也是。”任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