禾黍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陆檐对他真的不是非常了解，落寞过后，他突然醒悟过来，他和禾黍认识的时间还没有一个月，彼此不了解是一件非常正常的事情。

但还是很生气。

他的行为和承诺，或许在禾黍眼里一文不值。

反应过来，他就洗漱上床睡觉，不等禾黍回来了。

睡梦里，潜意识里，他仍旧希望多了解禾黍一点，而同样的，他也希望禾黍多了解一点他。

半夜，他迷迷糊糊地闭着眼睛摸到枕边的手机拿到眼前，看了眼时间，凌晨四点，应该差不多快回来了。

陆檐还是爬了起来。

楼下的音乐震天响，有时候，他很想离开这里去别的地方。

但是又不能离开，他答应了王明和林久，就不能食言，更何况他把命运和前途都堵在了这上面。

或许是禾黍的事情，也或许是再见到林雾他们时，那一种回到校园，必须面对自己的奇烂成绩和黑暗的未来的种种现实，让他今天晚上的心情突然有点郁闷，他不得不从眼下短暂的欢乐中脱离出来，想想自己的事情。

——比起与禾黍的小小矛盾，前途似乎更让他忧心。

他艰难地从床上爬起来，喝口水，穿着老头黑色背心，抓抓头发让自己清醒过来，穿上拖鞋坐在了沙发上。

像平常一样，两条腿架在了茶几上，上半身向后仰，头枕着靠背，抬手捏了捏眉心。

他想来支烟提神的，又记得禾黍告诫过他，不让他在屋子里抽烟。

“啧。”

陆檐有点糟心，于是直起身，拉开抽屉，取了烟，走到了走廊上，拢火，点燃唇间的烟。

他打开了窗户，散味儿。

这里视野不太宽阔，却依旧能看到这个城市的一角。

夜色包裹了这座宏伟的城市，黑暗中的建筑物有种陷入沉睡的状态，没有车声的洪流和鼎沸的人声，万籁俱寂，除过脚下的这间酒吧。

晚风自下而上吹拂起他的发丝，露出光滑的额头和斜飞的眉梢，被夜色镀了一层淡薄的冷光，这个人变得有点锋利了。

*

老板娘同意让禾黍减少演出时间，从明天开始，他只需要在酒吧工作五个小时就好了。

今晚，禾黍终于结束了今晚的工作，酒吧的客人陆续离开，围在他身边的人越来越少，他跳下凳子，呼吸了一口还算新鲜的空气。

杜莎穿着紧身干净地制服走过来，手很自然的穿过他胳膊和腰之间的空隙揽住他的胳膊，动作亲昵，声音也是，“禾黍哥，留下来帮帮我吧。”

禾黍浑身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他脖子都缩了一下，抽出手臂，道：“日常工作而已，我相信你可以的。”

“哼。”杜莎不高兴了，叉着腰，“你一点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哈哈。”禾黍干笑两声，越过她就要走。

向前迈了一步，却听身后的杜莎叫道：“喂！叫陆檐把照片还给我！都拿走好几天了，我做梦的素材都没有了！”

禾黍顿住，回头，蹙眉，昏暗里，是一个迷惑的眼神，问：“什么照片？”

“艾米尔他们的照片啊，不然他怎么能在人群里这么准确地找到他们。”杜莎道。

原来是这样。陆檐是看了韩宁的照片啊。

“我知道了。”禾黍边说边往楼上走，“明天给你。”

禾黍今晚有点期待看到桌上的照片，所以他走得飞快，他腿长没两分钟就从地下爬到了三楼。

他在走廊里看见了站在那里，背对着他，穿着黑色背心吸烟的陆檐。

夜风浩荡，透过窗户吹了进来，烟丝袅袅，禾黍看不见陆檐的表情，他只是觉得这样一个背影，很好看，很……孤独颓丧。

这还是他第一次长久地注视这样的陆檐，毕竟上次的那个转身，点火时陆檐的神情，稍纵即逝。

他不明白陆檐为什么到这个时间还没有睡。

有心事？

禾黍走过去，工作了一晚上，但神色还很温和：“怎么还不睡？”

突然出声，并没有吓到陆檐。

他听见了禾黍的脚步声。

他回过头，扫了禾黍一眼，把烟从薄红的嘴唇里拿出来，道：“等你回来看照片啊。”

一种深沉如水的眼神。

“其实也不用，明天早上起来看也可以。”禾黍注视着他的眼睛，眼珠转动几下，声音放得更低了，问：“你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陆檐最后吸了一口烟，将烟丢在地上熄灭，两只手揣进裤兜里，靠在了墙壁上，看着禾黍，他明亮担忧的眼神，让陆檐心软，他决定先说更重要的事情。

他道：“我几个哥们儿回来了，看见他们我就想到了烂成绩，和迷茫的未来，任然是富家公子哥，他根本就不用愁，林雾和楚天阔是学艺术的，家里有钱也不用愁，而我已经放弃了学业，《酒城》是唯一的机会，或许用唯一来形容有点夸张，但这的确是一条“咸鱼翻身”的重要捷径。”

“《酒城》的剧本包括顾丞这个人，我也研究得差不多了，但是我像你一样面对着未知还是很忐忑，王明告诉我，林久，也就是这部电影的导演，是个拿过白玉兰的导演，还有编剧也是国内有名的编剧，《明日之星》你告诉我有资本运作，影视行业，我想也是数不胜数，像我这样没有学历和背景的人，你说这个角色还会是我的吗？”

难得听见陆檐一本正经地和他讲什么多话。

他之前的确觉得陆檐和他面临着相同的困境，只是不善于表达出来，毕竟，说白了，谁都不想让旁人看见自己的弱小。

今晚亲耳听见，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陆檐竟然对着他把内心话讲了出来，禾黍觉得他被信任了。

同时，也替陆檐感到忧心。

禾黍收敛了一下眸子，细长的睫毛在深夜的窗户前，轻轻一眨，道：“你向我求助是没有用的，一切得看导演。”

陆檐觉得失望，他本以为禾黍会安慰他一两句的。

禾黍又道：“不过，要加大你的胜算，也并不是不可能。”

“你要找你爸，打通关系吗？”陆檐只能想到这个。

“我不会去找他，”禾黍抬起头，“但是我有个朋友，他是话剧演员，找他或许可以教你怎么演戏。”

“真的？”

“嗯。”

“谢谢。”陆檐并没有多作推辞，沉重道。

他一只脚踩着墙壁，向外偏过了头，天依旧昏沉，吹过来的风，叫人清醒，禾黍的话，让他安心不少。黑色的背心，勾勒出漂亮的腰线，露出紧实的臂膀。

“不进去吗？”禾黍走过来和他站在一起，问。

陆檐转过头，突然问：“你向我推荐了你的朋友，那我也向你介绍几个怎么样？”

禾黍：“就你刚刚说的那几个吗？”

陆檐点头。

“……好。”

“你犹豫什么？”陆檐问，“你是不当我是朋友吗？”

这么短暂的信息，你都捕捉到了啊。

禾黍心中叹口气，他发现在这个人面前，他似乎没有秘密可言。

这才几天，他就接二连三地要把自己私密的几件事情都告诉他了。

古婳、不正常、与乌淮贾森不熟悉。

他也意识到，或许自己的行为，的确让陆檐感到了困惑。

禾黍抿了一下唇，道：“就这是我和你说的奇怪的地方，经过之前的舞台还有签合同送小提琴，我已经把你当作了朋友，也许行为表现上来说，你可能感觉不到，甚至会感觉到我很冷漠，但是我真的将你当作了朋友，你是第一个知道我秘密的人。”

秘密，嘿，听起来怪亲密的。

陆檐喜欢这个秘密。

禾黍的把柄落在了他手上，想想都觉得开心。

夜色里，吹着风的陆檐，微乎其微地勾了勾唇。

很快他就开心不出来了。

因为，禾黍怀着歉意对他断续道：“其实，之前你和你爸吵架的时候，我是希望你走的，但后来你来双子塔找我，我就真心觉得是我自己太小心眼和奇怪了，对不起啊。”

陆檐蹙眉，转过头，面无表情地看他。

禾黍看见陆檐，渐渐抬起食指指着他，张张嘴，却一个字都没有说。

禾黍的视线跟着他的食指来回移动，最后落在他脸上：“你是不是想骂我？”

陆檐：“对，你的确就是小心眼！”

“走开！我要回家。”陆檐伸手扒拉开禾黍，一个人进门了。

禾黍听见了声音比较大的关门声，眨了一下眼睛。

几秒钟后，门又开了，他扭过头，看见陆檐从里面探出头来，道：“还看不看你照片了？我都放相框里了。”

禾黍觉得陆檐有点可爱。

他微微一笑，在夜色里，很温柔，道：“看。”

进门放下吉他，就看见陆檐走到了桌子前，扭过半个身子看他道：“哝，都在这里了。”

似乎还是有点生气。

“别生气么，我都道歉了，亲爱的室友。”禾黍走过去，一一看过，最后选择了其中一张，是湖里的天鹅。

陆檐并不是小心眼的人，听他这么说，还叫他亲爱的室友，他觉得可以原谅禾黍了。

但今晚发生的事情，例如关于未来，他还是心有余悸，乃至表现得比较冷淡。

他垂了眸子，道：“我就开个玩笑，那时候咱俩都不熟，更何况我爸还来闹了一通，你希望我离开也是很正常的。”

禾黍抬眸看他。

不得不说，陆檐的心思缜密而且心细如发，他能从《明日之星》联想担忧《酒城》，还能通过他和乌淮、贾森仅有的相处，发现他与他们不熟悉的事实。

禾黍有点佩服陆檐。

“你能看出来这么多啊，”禾黍拍拍他肩膀，夸奖，“作为演员就该这样。”

陆檐：“好吧，我谢谢你啊。”

他看着禾黍，问：“你不问问，我怎么看待你吗？”

禾黍想了想，雾雨一样的眼神，他一只手撑着桌子，看着陆檐。

相框都买了，小提琴也送了，刘志宏也怼了。

禾黍再说陆檐不拿他当朋友，他自己都不信。

他柔和道：“不需要，我能感觉到，虽然有时候反应有点慢，但我知道的……你没有觉得我是异类吧？”

“没有。”陆檐扫他一眼，道：“知道我把你当朋友就好，下午听说你和贾森他们不熟悉，我都怀疑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他们都算不上了，拜托你以后不要那么高冷好不好，签合同回来的地铁上，你一句话都不说，作为朋友起码得和我一起面对，对不对，你这样让我很没有安全感。”

原来，陆檐也像他一样患得患失啊。下午对自己冷淡，原来是在怀疑，自己不拿他当朋友。

禾黍垂了一下头，深刻反省了一下，几秒钟后，抬眸道：“对不起啊。”

“这破相框花了我三十，赔我。”陆檐向禾黍伸手。

禾黍看了眼陆檐伸出的手，哈哈笑了两声，“不要这么见外吗？谈钱多伤感情。”

陆檐冷哼了一声：“你有十万块。”

禾黍表情空白，安静了三秒，道：“我那十万不能动。”

陆檐开玩笑道：“……你留着过年啊？”

禾黍附和道：“对。”

短暂地不愉快过后，两个人都没有太过计较双子塔的事情。气氛逐渐放松下来。

禾黍见陆檐再没讲话，就垂眸看着手里的照片，湖里的天鹅，把头塞进了白色的翅膀里，背景是如血的夕阳，这是一张富有生命力的照片。

他道：“我喜欢这张。”

冰冷的月光照着他，平而宽阔的眼睛里，有了鲜活的神采。

“哦。”陆檐指了指最后一张，“我喜欢这个，你在学校顶楼拍的啊？”

“嗯，漂亮吧？”

“嗯，什么时候，我们去双子塔拍一张？”

“为什么是哪儿？”

陆檐：“因为那是证明你小心眼的地方。”

“你没完了你。”禾黍说笑了，放下照片，想起一件事，“哦，对了，杜莎让你还她照片。”

禾黍不提，陆檐都快忘记这回事儿了，他想了起来，说：“我明天还她。”

“我去洗澡了。”禾黍望了眼双子塔，“双子塔？改天吧，我看天气预报最近几天都没雨。”

“那就这么说好了。”陆檐道。

“嗯。”

热水从头淋到脚的时候，禾黍才回过味儿来。

他竟然忘记了失去冠军的悲伤，早上还在哭，晚上竟然就笑出来了，并且是因为和陆檐解除误会，从心底里知道自己有了一位靠谱的朋友而高兴。

还做出了二十一年以来最胆大的决定——见陆檐的朋友。

他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系列的事情，竟然都是他干的。

林雾，是叫这个名字对吧？

还有一个什么然，楚天阔这个名字他倒是记得很清楚。

三个人，又是学艺术又是出国，将陆檐一个人留在了这里，暑假回来看他，顺便——他们愿意见到他吗？

他们毕竟是专程回来看望陆檐的，带一个陌生人去，不会尴尬吗？

去了聊什么？

算了，到时候有陆檐在，场面应该不会特别尬。

禾黍揉着头上的泡泡，这么想。

去见朋友的朋友，这还是禾黍人生中的第一次，他觉得似乎有了一种全新的体验。

明明自己的生活一团糟，前一阵还因为比赛而抑郁，现在倒是没那么沮丧了。

兴奋和激动往往相伴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