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案到底没写成。
潘予安回到他那间租来的小公寓,脱了外套,发现左边肩胛骨下面那片地方,酸胀得厉害,像有根筋别着了。大概是下午抱那个不肯睡午觉、非要他摇着才肯闭眼的小胖子时间久了点,加上剪头发时在椅子上坐得有点僵,旧伤复发了。
他这毛病,是刚工作那会儿落下的。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不信邪,觉得自己能一手一个娃,结果高估了自己那点书生力气,低估了几十斤肉坨坨的惯性,闪了一下,当时没觉得,后来就成了时不时出来提醒他一下的老朋友。
他从抽屉里翻出盒膏药,是那种最普通的麝香镇痛膏,味儿冲。撩起后衣摆,反着手,笨拙地往那片酸胀的皮肤上贴,位置有点别扭,贴得歪歪扭扭,边缘翘着。
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浓烈的中药混合着薄荷脑的辛辣气味,跟他这间收拾得整洁干净、带着点水彩和牛奶余味的小屋格格不入。
他放弃了写教案的念头,简单冲了个澡,热水冲刷着肩背,稍微缓解了点不适。躺到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窗外的雨还在下,滴滴答答,没完没了。脑子里一会儿是明天要教的儿歌旋律,一会儿是孩子们叽叽喳喳的笑闹,最后莫名定格在发廊玻璃门后,那一闪而过的打火机微光,和窦非凡那双在昏暗光线下看不真切的桃花眼。
还有那本被扔在沙发上、书脊发白的《人间失格》。
“看太宰治那小子怎么花样作死……”
那家伙说这话时,语气里的满不在乎和某种隐藏极深的东西,像根极细的针,在潘予安心里某个不设防的地方,轻轻扎了一下。
另一边,“潮流密码”发廊到了打烊的点。
洗头小妹和另一个学徒收拾完东西,先走了。窦非凡最后一个磨蹭,锁好门,卷闸门拉下一半,他蹲在门口,摸出那包八毫克的□□,点燃了一支。
雨丝在卷闸门外飘着,带着夜晚的寒气。他吐出一口烟雾,看着灰色的烟融进潮湿的夜色里。抽完一支,他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站立而有些僵硬的腰,动作间带着点不易察觉的滞涩。
他没直接回后面那个狭小潮湿的出租屋,而是拐到了发廊侧面一条更窄的巷子。巷子尽头有个废弃的旧花坛,里面没花,长满了野草,还有他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几个破塑料盆、缺了口的搪瓷缸子。
里面养着一丛丛薄荷。在成都这缺乏日照的秋冬季节,长得不算旺盛,有些叶子边缘还带着点焦黄,但绿意顽强地挺立着,在雨水中显得格外鲜亮。
他蹲下身,随手掐了一片叶子,在指尖捻了捻,凑到鼻尖闻了闻那清冽提神的气息。然后就把那片揉烂的叶子丢进泥里,看着雨水慢慢把它打湿,浸透。
起身往回走的时候,他摸出手机,划开屏幕,界面停留在某个购书软件上,搜索栏里赫然是“幼儿心理学入门”几个字。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几秒,像是被烫到一样,迅速锁屏,把手机塞回了裤兜。
嘴角习惯性地想扯出个嘲讽的弧度,这次却没太成功。
回到那个只有一张床、一个旧衣柜和一堆杂乱发廊用品的小房间,他脱掉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锁骨下方那片皮肤露出来,那句花体外文纹身清晰可见——
“Tout est farce / ? bas.”(全是场闹剧/毁灭吧)。
他拿起床头那本《人间失格》,翻到夹着廉价圆珠笔的那一页,书页的边角已经被摩挲得起了毛边。
他盯着某一页上自己留下的、字迹潦草的批注:“懦夫连幸福都害怕,碰到棉花也会受伤?放屁,那是没挨过生活的真刀子。”
看了一会儿,他“啪”地合上书,扔回枕头边。关灯,躺下。
黑暗中,只有窗外绵密的雨声,和他自己略显清晰的呼吸。
他翻了个身,面朝墙壁,脑子里没什么具体画面,只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像这成都的秋雨,绵绵密密,找不到源头,也看不到尽头。
过了不知道多久,他才在雨声和肩腰隐隐的酸胀中,迷迷糊糊睡去。
第二天下午,幼儿园放学时分。
雨总算停了,但天色依旧阴沉。潘予安组织孩子们排队,一个个交到家长手里。他今天动作稍微有点小心,左边肩膀还是不大得劲。
最后一个孩子被接走,他松了口气,准备回教室收拾东西。一转身,看见幼儿园铁栅栏门外,隔着一段距离,倚着个熟悉的身影。
窦非凡还是那身松垮打扮,双手插在裤兜里,没正形地靠着电线杆。他今天没染那头扎眼的蓝灰色,头发是原本的黑发,长出了点底色,看起来反倒顺眼了些。他看见潘予安出来,抬了抬下巴,算是打招呼。
潘予安有些意外,走过去:“窦老师?有事?”
窦非凡从裤兜里掏出一只手,手里捏着个小小的、深棕色的玻璃瓶,没什么标签。“喏,”他递过来,眼神飘向别处,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我家老头儿以前扭伤用的,苗寨那边弄来的药油,比你们那破膏药管用。味儿是冲了点,但揉开了效果好。”
潘予安愣住了,没接。
他昨天并没提自己肩膀不舒服。
窦非凡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嗤笑一声,视线转回来,落在他下意识微微僵硬的左肩上。
“干我们这行的,眼睛毒。你昨天坐下起来那一下,跟摸了电门似的,谁看不出来?”他把小瓶子又往前递了递,“拿着吧,反正放我那儿也是落灰。”
潘予安看着他手里那个小瓶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玻璃瓶带着对方的体温。
“谢谢。”
“甭客气。”窦非凡收回手,重新插回裤兜,站直了身体,“走了。”
他转身,依旧是那副晃晃悠悠、没什么目标的步态,很快汇入了放学时段略显拥挤的人流。
潘予安站在原地,手里握着那个小小的玻璃瓶,瓶身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对方指尖的触感,以及那股熟悉的、混合了薄荷、烟草和发廊化学药水的气息,只是这次,里面似乎隐隐掺杂了一丝极淡的、清苦的草药味。
他低头看了看瓶子,又抬头望向窦非凡消失的方向,幼儿园门口色彩明快的滑梯和秋千,与那人融入的灰扑扑的街景,形成了某种奇特的对照。
风一吹,带着雨后清冽的凉意,拂过他额前刚刚修剪过的发丝。
他握紧了手里的小药瓶,转身走回了幼儿园。
点击弹出菜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