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瓶药油，潘予安当晚就试了。

味儿是真冲，一股子辛辣刺鼻的草药混合着樟脑的味道，瞬间霸占了整个房间，把牛奶和水彩的气味打得溃不成军。他按照窦非凡随口提了句“揉开”的说法，倒了些在掌心，搓热了，反手去够那片酸胀的肩胛骨。

药油接触到皮肤，先是凉，随即一股**辣的感觉渗透进去，像是有无数细小的针在往里钻，力道霸道。他咬着牙，笨拙地揉按着，额角微微见汗。别说，揉完之后，那片僵硬的肌肉确实松快了不少，热乎乎的感觉持续了小半夜，连带着睡眠都沉了几分。

几天后，肩背的酸胀感基本消失了。潘予安看着桌上那个深棕色的小瓶子，想了想，揣进了外套口袋。

再去“潮流密码”，是一个周六的下午。

天气放晴了些，难得的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下来，带着点虚弱的暖意。发廊里人比上次多，两个学徒忙得脚不沾地，窦非凡正叼着烟给一个烫头的大妈卷发杠，没点着的烟在他唇间随着他含糊的指挥一翘一翘。

看见潘予安进来，他眼皮抬了抬，算是打过招呼，继续手里的活。

潘予安也没催，在等待区的沙发上坐下，顺手拿起旁边一本落满灰尘的时尚杂志翻着。沙发还是那个沙发，那本《人间失格》不见了。

等了快半小时，窦非凡才搞定那个要求繁多的大妈，送出门，转了转有些僵硬的脖颈，朝潘予安走过来。

“怎么着潘老师？这回是头发又碍着您为教育事业奉献了，还是专程来还瓶子的？”他拉开旁边的椅子坐下，习惯性地想摸烟，看了看潘予安，手又放下了。

潘予安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小玻璃瓶，放在中间的茶几上。“药油，谢谢，效果很好。”

窦非凡瞥了一眼瓶子，没拿，嘴角扯了扯：“小事儿。您这金贵身子，以后抱孩子注意着点，不是次次都运气好。”

这话听着不像好话，但潘予安没计较，只是问：“今天方便剪吗？”

“等着。”窦非凡站起身，去收拾刚才用过的工具。等他回来示意潘予安去洗头时，状似随意地问了句：“肩膀没事了？”

“嗯，好了。”

洗头，剪发。流程依旧，窦非凡的手依旧很稳，话却比上次更少。只有电推剪和剪刀细微的声响，以及窗外偶尔传来的车流声。背景音乐换成了某个慵懒的爵士女声，沙哑地哼唱着。

潘予安从镜子里看着身后的人。窦非凡今天穿了件领口更宽松的黑色T恤，俯身时，锁骨下那串花体纹身清晰可见——“Tout est farce / ? bas.”。他想起那本《人间失格》，想起这人看这本书时，是用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在那密密麻麻的印刷字旁边，写下那些带着戾气的批注。

“那本书，”潘予安突然开口，声音在安静的室内显得有些突兀，“看完了？”

窦非凡正在修剪他鬓角的手微微一顿，从镜子里看了他一眼，眼神里有点意外，随即又垂下眼睫，专注于手上的动作。“哪本？”

“《人间失格》。”

“翻完了。”窦非凡语气平淡，“就那么回事。无病呻吟。”

“那你还在上面写那么多批注？”

窦非凡嗤笑一声：“闲着也是闲着。骂那孙子几句，心里痛快。”

潘予安不再问了。他隐约觉得，那本书，那些批注，可能并不像窦非凡说的那么轻描淡写。但这人像只蚌，外壳坚硬，轻易不露软肉。

剪完发，窦非凡照例用刷子扫掉他脖颈上的碎发。冰凉的刷毛划过皮肤，带起一阵微小的战栗。

潘予安站起身，付钱。这次他多问了一句：“你这药油，哪里能买到？效果确实不错。”

窦非凡正低头看手机，闻言头也没抬：“买不着，老家带来的，独一份。”他顿了顿，像是终于下定了某种决心，抬起头，眼神有点飘忽，“那什么……你要是觉得好用，下回不舒服……再来拿。”

这话说得有点别扭，不像他平时插科打诨的风格。

潘予安静静地看了他两秒，点了点头：“好。”

他推门出去，午后的阳光斜照下来，在他新剪的头发上镀了层浅金。走了几步，他下意识地回头。

发廊玻璃门内，窦非凡还站在原地，手里捏着那个深棕色的小药瓶，正低头看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瓶身。阳光透过玻璃，在他那头黑发和冷白的侧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那排银色的耳骨夹闪闪发亮。

他似乎察觉到了潘予安的目光，猛地抬起头。

隔着玻璃和一段距离，两人的视线短暂地撞了一下。

窦非凡迅速移开目光，转身走向里面，背影依旧松垮，却好像多了点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潘予安转回身，继续往前走。口袋里的手，无意识地握了握，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刚才药油瓶上，那一点属于另一个人的、微弱的体温。

成都深秋的阳光，照在身上，终于有了点实实在在的暖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