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府南河的水,看着慢,实则一股股地往前淌。幼儿园的银杏叶彻底黄透了,风一过,哗啦啦掉一地,孩子们喜欢踩着玩,发出脆响。潘予安的教案总算写完了,肩也没再疼。
他发现自己路过大科甲巷“潮流密码”的次数,莫名多了起来。有时是去买水,有时是饭后溜达,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扫过那扇贴着花哨海报的玻璃门。有两次,他看见窦非凡蹲在门口那条窄巷的尽头,摆弄他那些破盆烂罐里的薄荷,侧影在昏黄的路灯下,竟有几分罕见的专注。
第三次路过时,窦非凡正叼着烟给一个客人染头,隔着玻璃门看见他,抬了抬夹着染发刷的手,算是招呼。潘予安脚步顿了顿,推门进去了。
店里药水味正浓。窦非凡手上忙着,嘴里也没闲着,正跟那客人胡侃:“……所以说啊姐,您这发色,就得配您这气场,什么栗棕啡棕,俗!就得是这个亚麻青灰,走出去,整条春熙路您最靓!”
那大姐被哄得眉开眼笑。
潘予安在等待区坐下,没碰那落灰的杂志,目光落在窦非凡的工作台上。台子有点乱,推子、剪刀、梳子横七竖八,但靠里的位置,却整齐地放着几本崭新的书——《儿童发展心理学》、《游戏力》、《如何说孩子才会听怎么听孩子才会说》。书脊挺括,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
窦非凡忙完,打发走心满意足的大姐,摘掉染发时戴的薄手套,露出指节分明、却沾了些许染膏痕迹的手。他走过来,带着一身化学药水味,瞥了眼潘予安,又顺着他的目光看到那几本书,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随即被惯有的痞笑掩盖。
“哟,潘老师视察工作?还是又来支援我们个体户经济了?”他拉开椅子坐下,习惯性摸烟,想起什么,又悻悻放下。
“路过。”潘予安说,视线从书上移开,“你……对这些感兴趣?”
窦非凡顺着他的目光看了眼那几本书,耸耸肩,语气随意:“瞎看呗。你们搞幼教的,不都说要了解客户……哦不,了解孩子心理嘛。咱这也算跨界学习。”
他说得轻飘,但潘予安注意到,那本《儿童发展心理学》的扉页角,已经有了轻微的折痕。
“剪头?”窦非凡转移话题。
“嗯,修一下就好。”
洗头的时候,窦非凡的话又密了起来,这次没胡扯,倒是问了几句幼儿园的事,比如小孩子闹矛盾通常怎么处理,怎么判断他们是真哭还是假哭。问题问得不算专业,甚至有点幼稚,但眼神里带着点真切的探究。
潘予安简单答了,语气平和。水流哗哗,冲走泡沫,也冲淡了空气里那点微妙的试探。
回到椅子上,窦非凡拿起剪刀,动作比以往更仔细了些。镜子里,他微微抿着唇,桃花眼里少了些戏谑,多了点专注。剪刀刃口擦过发梢,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我们店后面那条街,开了家新的冰粉店,”窦非凡突然开口,声音在剪刀声里显得有点闷,“料挺足,红糖熬得也正。一会儿……要不要去尝尝?”
这话问得有点突兀。潘予安从镜子里看他,窦非凡垂着眼,专注地盯着他头顶的发旋,耳根子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红?也不知道是不是店里暖风开得太足。
潘予安沉默了几秒。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街灯次第亮起。
“好。”他听见自己说。
窦非凡拿着剪刀的手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流畅的动作,只是嘴角,在那头五颜六色的发丝遮掩下,极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
剪完发,窦非凡飞快地收拾好工具,跟学徒打了声招呼:“我出去会儿,你看店。”
学徒挤眉弄眼地“哦”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发廊。晚风带着深秋的凉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化学药水味。窦非凡双手插在裤兜里,步子还是那样晃晃悠悠,却没走很快,像是在迁就潘予安的步调。
他们穿过熙攘的人群,拐进后面那条小吃街。各种食物的香气混杂在一起,锅盔的油香,串串的麻辣,还有新开那家冰粉店飘来的甜糯红糖味。
灯光昏黄,人声嘈杂,是成都最寻常不过的夜晚。
潘予安看着前面那个松垮却挺拔的背影,看着他耳骨上那排随着步伐偶尔闪动的银色耳夹,忽然觉得,这湿漉漉、黏糊糊的成都秋天,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至少,今晚的冰粉,应该会很甜。
冰粉店叫"老街口",门脸窄小,就摆了四张矮桌。窦非凡显然是熟客,跟老板娘打了个响指:"两份招牌,花生碎多来点!"
老板娘一边舀冰粉一边说:"小窦,你好久没来了哦。"
"忙嘛。"窦非凡把其中一碗推到潘予安面前,"尝尝,他家红糖熬得特别正。"
潘予安舀了一勺,冰凉爽滑,红糖的甜醇厚不腻。他注意到窦非凡右手食指缠着创可贴,边缘已经有些磨损。
"手怎么了?"潘予安问。
窦非凡低头看了眼,无所谓地甩甩手:"没事,练气球扭的。那玩意儿看着简单,使劲不对能把手指头磨出血。"
他三两口吃完自己那碗,看着潘予安慢条斯理的动作,说:"其实今天找你,是有个事。"
潘予安抬起头。
"我们那片社区要搞元旦联欢。"窦非凡挠了挠他那头半黑半黄的发茬,"街道办非要每家商户出节目。我们店打算弄个气球秀,我看了几个视频,扭出来的东西都像变异品种。"
他说着从裤兜里掏出手机,翻出几张照片。照片里几个歪歪扭扭的气球造型,有的脖子太长,有的腿太短,确实不太像样。
潘予安看着照片:"你练了多久?"
"晚上关店后练会儿。"窦非凡收起手机,"你要不方便就算了。"
这时老板娘过来收碗,插话道:"小窦可认真了,天天在店里练到半夜。前天还有个气球突然爆了,把他吓一跳。"
窦非凡立刻打断:"张姨您就别揭我短了。"
潘予安想起之前看见窦非凡在巷子里摆弄薄荷的样子,那种专注的神情,和现在如出一辙。
"周六下午我有空。"潘予安说,"可以去你店里看看。"
窦非凡眼睛一亮,随即又恢复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成,那就这么说定了。不过不能让你白帮忙,课时费该怎么算怎么算。"
"不用。"
"那不行。"窦非凡很坚持,"要不这样,我给你办个VIP卡,以后来剪头打五折。"
这个交换条件实在有些跳跃。潘予安看着他认真的表情,点了点头:"随你。"
走出冰粉店,窦非凡明显轻松了不少:"你说现在社区活动也够折腾人的,非要每家商户都出节目。老刘头修车铺准备表演补胎,五分钟补好一个车胎,这算什么节目..."
潘予安静静听着,偶尔应一声。
走到幼儿园门口,窦非凡从兜里掏出个小本子:"对了,这是节目报名表,街道办要填指导老师的联系方式。"
他的语气很平常,像是在说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
潘予安接过本子,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递回去时,他看见窦非凡很自然地把本子塞回兜里。
"那周六见。"窦非凡说,"我回去看店了。"
他转身离开,步伐稳健。
潘予安站在幼儿园门口,看着那个松垮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晚风吹过,带来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气息。
他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窦非凡第一次正经地、有正当理由地来找他。不是为了送药油,不是为了还莫须有的教案本,而是真真切切地需要他的帮助。
回到宿舍,潘予安打开抽屉,取出那盒许久未动的长条气球。五彩的橡胶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他随手拿起一根,手指熟练地扭动几下,一只活灵活现的小狗就出现在掌心。
或许,周六的指导课,可以从小狗开始教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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