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却没有再下雪,只是前两日下的雪还没有化完,早上起得早的,就能看见屋檐下结的冰棱开始往下滴水了。地上有点打滑,清道夫已经将地扫了一遍了,马桶车就开始过来了,然后各家就开始生火做饭。陈学生就赶着点上学去了。好不容易,等到下午散了学,各回家吃夜饭,陈君实隔壁娘姨家的小妹妹碧秋,已经急的要出门紧了,邵姨夫是陈君实家表亲,原在道司里做监务,科举制取消后,在教育署作人事工作。娘姨本家姓傅,就在樱珠巷,父母亲都是丝竹名家,邵娘姨从小善弹琵琶,兼攻古筝。邵家有一子一女,长子名仲恒,已经成人,在师范学校专职器乐教师,小女碧秋也是从小学弹琵琶,她刚刚国小毕业,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她兄长与她岁数相差六年,对她是疼爱有加,却不能伴她玩耍,陈君实比她只略长几岁,性格又是最和善,况且还有个胡子青姐姐,所以一有空,就跟在他俩后面玩。这头两家都吃完夜饭,陈君实就过来接邵碧秋,邵碧秋已经穿好棉袄,戴着毛绒绒的围巾,听到敲门声,几乎是飞奔过去,邵母在后面,又好笑又好气,说:“姑娘家,没有一点姑娘的样子,路都不好好走!”陈君实笑说:“娘姨不用在意,过不了几年她大了自然就知道了。”邵母又吩咐了几句,陈君实就跟邵碧秋一起去接胡子青。胡家在十字街口,开的是百货店,胡父每年要去广州,上海进货,最早接触天主教,也是最早一批信众之一,受他影响,胡家全家都入了教,胡家有两子一女,长子胡子明,次子胡子诚都已经在自家店里帮衬,小女儿子青还在中学读书此刻。他们家已经穿戴停当,胡父是西装礼帽大衣,打扮与洋人无异,只差手里一根文明杖,胡母一身西式洋装,身披裘皮大衣,头戴绒帽。胡子青却还是穿着斜襟袄裙,外面披着一件出锋皮草斗篷。胡父看陈君实身穿夹棉暗纹长袍,围着茶色围巾,与女儿站在一起,甚是登对,不由暗暗点头。陈君实先与胡父胡母见礼,又与胡家两位少爷互道寒暄,胡子青说:“好了,这时辰也差不多了,爹,咱们是不是该出发了?”,胡父笑说:“好,那便出发。”一行人到了赵巷天主教堂门口,王心珏和杨文轩已经到了,互相见过礼后,便入内就座。这樊神父是加拿大籍人士,英文法文都极好,到了中国也有几个年头,中文说的也不错,但是,终归华夏礼仪之邦,好多措辞还是不甚达意,这时候,就有杨文轩出来权作翻译了,邵碧秋這次是第一次见到杨文轩,见他谈吐不凡,心里已经很是敬佩,又悄悄问过身边的胡子青,得知他家学渊博,书法也很精妙,小小年纪,虽还情蔻未开,却已经牢牢记住了这位杨哥哥。弥撒做完,终于到了邵碧秋最盼望的报佳音环节,她常在教堂玩耍,本性聪明,,跟着神父已经学会了五线谱,并开始学钢琴,有唱诗活动经常担任伴奏,所以这次是得到了扮演小天使的角色,此刻身背小翅膀,头戴白色圆环,心里说不出的美滋滋。大家也都交口称赞,樊神父亲自扮演圣诞老人,杨文轩和王心珏随后,陈君实几个年轻人第一次见这场面,也觉得很新鲜,一同前往,胡母则将子青拜托给陈君实,又嘱咐几句,就先行回家了。长辈一走,年轻人顿时就少了许多拘束,一路跟着神父,偶尔插科打诨,到了一家门口,则一起敲门唱圣诞歌,觉得甚是有趣。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彭门里,此时天上一晚弦月当空,大街小巷空无一人,除了当铺夜巡的人,就只有这支特殊的队伍了。远处听到更铺巷打更声,寒气渐渐上来,神父手里的口袋已经瘪下去,糖果送的也差不多了,邵碧秋已经开始有点累了,看到小巷口才打起精神来,回头跟王心珏和杨文轩他们说:“这家是我同学家里了,她爹娘管得她紧,她今晚本来也很想跟我们一起来玩的,咱们去见见吧!”原来这是道司里原贡院柳徵院长的宅子,柳徵有二子一女,长子柳楷正今在教署工作,与老父同住,柳盈盈是他次女。次子柳书行在报社工作,不住在彭门里,女儿柳心草已嫁到友兰巷,众人见了,都提起精神不敢怠慢,只见这院子闹中取静,转个弯就到了清河坊,要买什么东西是极方便的,但白日里却不受外头热闹影响。门头灯已经灭了,只看见里面小楼上,窗户并没有熄灯,院里一支红梅斜斜到墙头,正开的热闹。邵碧秋就上去敲门,一边轻轻叫:“盈盈,盈盈是我,我们来啦,开门啦。”因是柳院长家,几个学生都老实很多,不敢造次,樊神父还是乐呵呵的,扮他的圣诞老人。一会儿,灯就亮起来了,院子里影影绰绰,有人提着灯笼来开门了,只听“吱呀”一声,门打开了,柳院长穿着棉袍,一丝不苟,头发纹丝不乱,不像是要就寝,倒像是要出去会客,陈君实不由就在心里暗叹:老爷子果然是讲究人!他手里却是提着一个羊角风灯,他提起灯笼照了照,邵碧秋已经迎上去,笑着说:“柳老先生,今晚是平安夜,到您这是最后一家了,给您报佳音送福呢,盈盈在吗?”柳院长见他们这般打扮,虽微有诧异,却并不动声色,说:“既如此,来者都是客,夜深天寒,且进来喝杯热茶吧!”邵碧秋开心不已,说:“那就谢谢柳老了。”樊神父已经听到杨文轩的翻译,于是也用他那有点怪异的腔调表示感谢,随后嘴里又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英文,众人便一起走进了院子。
这院子并不大,一角种了一株红梅,中间却是铺了青石板,想是夏日纳凉之所。绕着墙种了一圈芭蕉。小楼后面似乎还有些花草,夜深看不大清楚,众人匆匆一暼,就进了主屋,堂内已经点亮了灯烛,众人落座后,柳家大奶奶已经安排一位阿婆端来了热茶给诸人,是桂圆茶,不过没有鸡蛋。这夜里走了半天,有有些冷,居然能喝到热乎乎的桂圆茶,真是暖烘烘说不出的舒坦。柳楷正从书房出来应客,柳家小姐盈盈也从楼梯上下来了。这柳姑娘,跟邵碧秋同龄,却比碧秋高半个头,已经身姿轻盈,亭亭玉立,她下了楼来,在堂上站定,给众人行了一礼,待她抬起头来,灯烛下,肤光胜雪,目如点漆,唇红齿白,竟是个清秀佳人。众人见了,都不由心里赞叹,别人倒也罢了,只这王心珏一见,已然神魂颠倒,脑子突然冒出一句诗来:水是眼波横,山是眉峰聚,欲问行人去那边?眉眼盈盈处。这柳盈盈就如同雪里红梅,一见惊艳,足以令他终身难忘。
这边陈君实和杨文轩已经在帮樊神父翻译,与柳院长和柳楷正攀谈,樊神父见了他也不敢怠慢,也是字斟句酌,想好了再说,柳院长见他颇为守礼,也渐渐对他高看起来,那边邵碧秋已经跟柳盈盈在一角,轻声嘀咕,说些女儿家的私房话,不时掩口轻笑,王心珏坐在一旁,看见她露齿笑时,嘴角有个梨涡,不论说话还是凝神,无不娇俏,他今年一十七岁,从来没有对哪个女子倾心过,好友君实早有姻缘,他也是毫无感觉,平日只会跟着打趣,却从未想到自身,怎知今夜有此奇遇,简直不知身在何处,柳盈盈见他独坐一旁,好像出神发呆,因恐怠慢了客人,便对他微微一笑,见他眼光一闪,好像突然清醒,不由觉得有趣。少时,也就该告辞了,众人拱手道谢,出了门来,柳院长在门口目送,王心珏看见他的孙女盈盈立在他身后,只露出裙裾一角。这一夜,真是如梦似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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