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长久的沉默里,廖小峰把额头抵在齐天磊的锁骨上。
他忽然感到一阵难过。
为自己的身份、地位,那么多那么多的愁苦,为自己汗流浃背送的每一份餐,为自己路过烧鹅店时吞下的每一口唾沫……
好像这些复杂的情绪从未出现在他身上,但因为齐天磊,他又得以品尝到其中的艰辛。
海风将他的鬈发及外套吹得猎猎作响。
脚下的浪蓄满了力,发起进攻的同时带着刺骨的寒意将他使劲儿往岸边推、往海里拽。
可他忽然再也不怕,只需要抱着齐天磊,又或者被齐天磊抱着,他想他愿意去到世上任何地方。
带着廖小婷,带着齐淑兰。
从此他漂泊的心将归于宁静,未来的雨打湿不了他的眼睛。
“跟我走吧?”齐天磊又问一遍,嘴唇呵出暖意,烘热他的耳廓。
他像是等了第二遍千万回,在音节尚未消退的须臾拼命点头:“好,你把我带走!”
于是齐天磊高兴坏了,他抬头深深叹了口气,视线降下来的同时,两弯眉毛舒展得快要滑落进海浪里。
彼此的眼睛亮晶晶地对视,齐天磊稍微俯身抵住廖小峰的额头。
将他的后脑勺抵上自己按压在礁壁的手背。
随后,亮晶晶的瞳仁逐渐染上雾气,目光变得深邃且温柔,连海也倏然静谧。
“再说一遍,你再说一遍给我听。”齐天磊呢喃着。
“我跟你走,带着小婷,我跟你去任何地方。”廖小峰立刻回。
在那一刻,他们紧紧相拥,仿佛整块石头磨凿而成的塑像。
接着是铺天盖地的狂吻,直吻得廖小峰呼吸急促,换气困难,然而他还嫌不够,总想着主动涉进齐天磊的吻里。
乃至对方舔吻的速度降下来,乃至他终于能够正常呼吸。
心里竟是泛起小小的失落。
齐天磊竟意外地脸颊绯红,廖小峰入了境不自觉发出的哼吟叫他心痒难耐。
不能再吻下去,再吻下去他怕把持不住。
因此强迫自己分开,好品味他得之不易的胜利。
两个人抵着额头安静笑了片刻,身体冷下来的同时,齐天磊将人往上托举,而后自己也跟着攀上礁壁。
脱离海水的冲扰,小腿肚反而被海风吹得凉津津。
穿好鞋袜,又盖了毛毯,方才好些。
疯玩整日倒没像齐淑兰那样耗尽电量,只是礁石实在膈人,怎么躺怎么难受。
廖小峰正磨蹭后背,齐天磊忽然将他拽到自己身上趴着,而后揽着他的肩膀不给他挣脱。
见藏在鬈发里的耳朵尖越发烫红,齐天磊得意极了,立刻觉得膈在后背的礁石也没那么难以忍受。
“困吗?要不要睡会?”把人弄上来是为了就着日出表达心意,没想到在下面便已经收获想要的回答,齐天磊盯着变淡变透的月亮,抬手满足地抚摸鬈发中的滚烫。
距离日出还有一会,然而刚经历过情绪爆发,廖小峰精神得很。
他摇摇头,身体往上趴了趴,接着把视线定格在尽头暗沉沉的海岸线上。
尽管那里黑得要命,但他似乎已然面见光明。
“天磊,能和我说说……嗯,去那边,我和小婷需要做些什么?”他短暂定格几秒钟,抬头重新看向齐天磊。
前路未知,哪怕去了英国从头开始,他也要去。
断断续续说了好久的话。
其实去英国远没有廖小峰想象得那样困难,住宿自不必说,学校有沈琳旧友帮忙联系,基本办得七七八八,若说努力,兄妹俩只需在IELTS上下点功夫,如果会考成绩突出,就更是入学加分项。
廖小峰有点紧张,倒不是在学业上。
是因为他从未出过香港,一想到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害怕、担心必然大过兴奋。
想起在庞奶奶家看的8点档电视剧,里面的主角真可谓说走就走,他那时只把这种事当作天方夜谭。
因此甫一放到自己身上,还是这么突然面对,竟有种失真的恍惚。
“以后,我只要你做自己想做的事,其他交给我,好吗?”海风将齐天磊齐整的发丝吹乱,顺便把他的眼睛切割成细碎的小块,每一小块都闪着星点的光,让狂风骤雨瞬间静止。
于是廖小峰抑制不住凑上去吻他,他被两股情绪搓磨,现在,齐天磊带来的安稳足以淹没一切。
缠绵地亲了许久,最后,在天边的霉色越变越亮的时候,二人重新倚靠在一起惬意欣赏。
太阳缓慢爬坡,雾霭溃不成军,所有的黑荡然无存。
一如他们即将开启的全新人生。
从长洲回来,意味着好日子也到了头。
廖小婷过年才知道,自己和哥要跟着大哥去英国。
然后是廖大正,廖大正和齐康为公司的事忙得焦头烂额,好不容易回家一趟,却听见两个仔齐声告诉他要去英国念书。
儿子说得忐忑,女儿则是兴奋得合不拢嘴。
廖大正有点懵,尽管他知道去英国是再好不过的选择,但他也明白去英国并非他们这种家庭有资格考虑的事。
本想拒绝,然而廖小峰正襟危坐地说了好多。
说他去了那边会照顾好妹妹,说大学要勤工俭学靠自己赚生活费,又说将来工作一定攒钱还给齐家……
于是廖大正便不忍心开口。
他叹了口气放下筷子,顿了顿才终于说:“想去就去吧,钱的事爸也想想办法,不能总让齐家帮衬。”
“嗯。”廖小峰抿着嘴点头,小婷则是双手高举做欢呼状,继而兴冲冲满屋子狂跑转圈。
竟连烧鹅都顾不上吃。
逗得她爸喜笑颜开,掏手绢给女儿擦汗。
过完年,正式进入会考倒计时。
实际上,廖家从年前就开始忙碌,忙温书,忙准备各种证件。
齐家也在忙。
齐淑兰的学校最好找,英国的阿姨早就联系好了,齐天磊想在年前把齐淑兰先送过去。
两位保姆都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自然无法跟着。
没人带齐淑兰便不愿先过去,任她哥怎么说,妹妹就是摇头不肯。
明明那么乖巧一个女孩,提起这事居然蛮横得不讲理,有次甚至整整哭了两个小时,直到她哥妥协,她才停下来。
然而要死不死,在这个节骨眼上,齐天昊居然搬进了齐宅。
蒋娇一直没消息,本来,齐天昊是住在齐康为母子俩租的公寓里,可齐康现在境况不好,那间公寓也就退了租,连带菲佣也辞掉了。
搬进来的第一天,家里便闹得天翻地覆。
冲动的齐天磊上去就把齐天昊一脚踢翻,接着掐住弟弟的脖子往死里整。
得亏两个保姆从旁拉扯,才救回齐天昊的小命。
没想到被打得惨兮兮的齐天昊仍旧用那种讨人厌直勾勾往上翻的眼神瞪着别人,继而哈哈大笑。
他的母亲害死齐天磊的母亲,就算他被打死,也是不争的事实。
于是尚未过完年,深水埗的旧楼迎来一大一小两位住客。
穿戴整齐的齐淑兰与发霉暗黄的旧单位格格不入,但她依旧新鲜地在缺少弹簧的沙发上蹦,在客厅里沿着开裂的墙缝数蚂蚁玩。
反正留在香港的时间不多,四个人正好体验下住在一起的生活。
白天三兄妹忙着温书、考试,齐淑兰被寄放在庞奶奶家。
夜里睡觉再去庞奶奶家把熟睡的齐淑兰抱回来。
庞奶奶很舍不得,大勇不在家,小婷又不来她家看电视,从天而降的洋娃娃齐淑兰简直成了她最宝贝的心头肉。
对,是最宝贝。
8岁的小孩哪有如此乖巧听话的,几乎做什么都安安静静,对比家里其他几个皮猴好了何止一大截。
当然,这些话可不能对廖小婷说。
等到会考开始的时候,齐淑兰已经常驻庞奶奶家了,三个孩子放了学先去楼下吃饭,吃完上楼温书到半夜,连下楼接孩子的功夫都没有,属实忙得废寝忘食。
考试对所有人来说都是一样。
小婷轻松些,她哥和大哥都快急成焦虑症了,特别是她哥。
害怕这个担心那个,夜里睡觉老听见大哥安慰她哥,害得她也跟着担心起来。
万一去不了英国怎么办?
万一去了英国不适应又怎么办?
万一中途出事去不了同一所学校又又又怎么办?
被念得头都大了……
幸好IELTS成绩提前出来,考得都很理想,廖小峰的焦虑症暂时得到缓解。
同样焦虑的还有何睿方,尽管成绩名列前茅,但何睿方的家人很关心他的成绩,每天回家都得轮着问一遍。
心理压力巨大。
唯有张立轩是好的,考不考得上对他将来做超市大亨没什么影响。
不过跟着焦虑症好友混,吃睡到底受了些影响,害得他瘦了许多,轮廓愈发往靓仔这条路上闯,莫名其妙个子居然抽高不少。
98年初,日子中间仿佛横亘了条巨大的风水岭。
只要跨过山顶,每个人的人生都将迎来新的灿烂篇章。
齐康则不然。
靠遗产勉强支撑的公司猝不及防地遭遇再一次清盘的命运,有沈震在,他似乎永远等不到翻身那天。
经济仍处寒冬,没有半点回暖的苗头。
这个世界人心惶惶,不过不怕,廖小峰已习惯齐天磊的怀抱。
最后一门考试当天,两人不约而同起了个大早。
说好今天考完,四名考生要去齐天磊那艘小游艇上彻夜狂欢。
因此考前心理负担都不怎么重。
下午出考场,能看见有考生在学校门口撕书,要么把一本本当着家长面往天上抛,掉下来不够还要上脚踩。
廖小峰先到门口,站在角落里等人。
张立轩和何睿方考场挨得近,二人相伴着出来。
然而等了得有十分钟,仍旧不见齐天磊。
又等得学生差不多走光了,还是不见齐天磊。
三人终于有点慌神,忙不迭跑回考场找人。
没人。
分头去办公室询问Miss,也没有消息。
怪了。
哪里还顾着要去游艇,他们开始沿路从齐宅、码头、医院、深水埗……甚至包括小巴站台通通都找遍了,齐天磊依然没有消息。
最后,廖小峰抱着齐淑兰守在庞奶奶家的座机前。
红着眼等了整宿。
仿若失去思考能力,被塑起的堤坝瞬间毁于一旦,而后所有焦虑的浪掀过来,铺天盖地淹没脑海里脆弱的神经。
顷刻间,他的世界天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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