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大雩之礼

烛灯过半,竹制信筒躺在一旁,内里的信条已被取出。

陈苟丹垂首立在桌边,等候看信人的吩咐。

“除去斋戒,他这几日可有其他举动?”

“回将军,一切如常。”

裴衍一手拿着信,一手指尖轻敲桌面,继续问道。

“可有与他人接触?”

“回将军,除去李总管,再无其他。”

“嗯,继续盯着。”

“是!”

对话结束,一切再次归于宁静。裴衍若有所思间,抬眼望到了那汇报结束却迟迟不离去的陈苟丹,手指动作一顿。

见对方欲言又止,出言询问。

“还有何事要报?”

“回将军,并无。”陈苟丹连忙行礼,目光停留在对方持信的手上,犹豫片刻,还是开口问道:“将军,您的手……”

也不怪他此刻多言,他们六人与将军出生入死多年,战场刀剑无眼,他仍记得当年云国内忧外患之时,将军首当其冲,浴血而归,全身上下刀口无数,然而再狰狞的伤也仅是让军医草草上药包扎一番。

号角一响,便再次提剑上场。战鼓声中,愈战愈勇,即便是血浸透了布条,他们将军也不会分去一个眼神,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似的。

而今这只右手竟被包扎得如此紧实,将军看信的过程中也处处小心,生怕一不留神将那缠绕的布条给弄断了。

闻之,裴衍的视线再次落回他的那只右手,上面还有方才落荒而逃之人悉心系上的蝴蝶结。

目光在不觉间又柔和了下来。

“无妨。”

此话一出,映月居内竟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被这一幕震惊得没反应过来的人,不止立在内间的陈苟丹,还有五双扒拉于窗缝偷瞄的剩下五个亲兵。

那表情堪称见了厉鬼。

“还有何事?”

“回……回将军,无事,属下告退!”

裴衍的声音打破了沉寂,陈苟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急急忙忙收回视线,不敢再多看一眼,瞬间单膝跪地,行礼告退。

此刻他翻窗而走间,所带出的声音显然比来时响了不少,甚至差点儿忘了该在走后将窗给合上。

好的便是,今夜六人难得未因此刻的失态及偷看而受到将军的惩罚。

……

一刻钟前。

六人巡查结束归来,正当陈苟丹要将今日收到的传信给呈上去时,却先一步在门口被李思给拽住。

其余四人见此,皆用询问的眼神望向二人。

感受到众人的目光,李思也不急着解释,而是看着陈苟丹问道。

“要去给将军送信了狗蛋?”

“……嗯。我叫苟丹。”

“知道了狗蛋。”

“……”

自元迟卿在衙门前将六人的名字唤错起,便为李思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六人曾拜过把子,向天地神明起誓,就此义结金兰,按年龄排行。

张衫年长为大哥,李思排行老二为二哥,王墨梓是老三,再往后就是老四高晟、老五田铸,以及老六陈苟丹。

虽是如此排序,但事实上只有张衫年长三岁,众人唤其大哥。剩下的五人却都相差不大,故皆以平辈互称。

原本一切如常,而今被元迟卿起的“外号”一搅合,李思便“理所当然”地给众人都起了外号。

比如现在,也不叫陈苟丹姓名或“丹”了,倒是唤起了狗蛋。

李思自动忽略了陈苟丹的反驳,笑眯眯地拉着对方,在五人的疑惑中接着说了下去。

“方才在树上时,我看到迟卿公子离开了将军的屋,捂着口鼻,行得匆忙,耳根还带着红……”

五人听了他的话,没有一人出言质疑。

只因共事多年,他们知晓李思的夜视能力是几人里最强的。早些年间,夜袭敌军营帐,他仅靠一双肉眼精准地捕捉到了对面哨塔上的士兵,甚至分辨出了对方手中持着的武器。

李思今夜这一发现,成功地引起了众人的关注。

见状,李思不再卖关子,当即招了招手,其余人会意地围上。

于是便有了陈苟丹于屋内汇报时,几人借着故意未关严实的窗往其中偷瞄。

张衫本不愿参与此事,环抱重刀立于一侧,却在听到将军回陈苟丹“无妨”时的语气时,也忍不住侧身往屋内望去。

而恰巧,李思似是猜到了他的反应,也在贴心地给他留了个位置。

……

另一边,听竹院。

艰难止住鼻血后,元迟卿难得奢侈一把,倒了一碗壶里的水将面上的血渍给洗得一干二净才作罢。

随后跟脱力般的瘫倒在了软榻上。

将才在映月居里发生的事简直令他不堪回首。

多回想一刻,都令他觉得发窘。

当然,越是不想提起,就越有人想帮他好好回忆一番。

一道贱兮兮的机械音开始在他识海中环绕。

“宿主~天干物燥,小心鼻血呀~~~”

识海内的系统可谓是“笑”着看完了全程,专挑宿主痛处说。

要问今天到底是什么好日子?自然是某统翻身把歌唱的大好时光!

糗事再次被系统提起,元迟卿耳根上那刚消下去的热度竟又有复燃的迹象。

“知道了……”他难得底气不足地应了一声,随即小声嘀咕,为自己辩解了几句。

“北部就是干燥,来隋州不过两日就流了鼻血,差点儿没脸见人了……”

系统自是知晓宿主在为刚刚的尴尬找补,“嘿嘿嘿”地笑了几声,最后以“是是是”圆满结尾,适时终止了这个话题。

再说下去宿主怕是要羞得睡不着咯!

它可是个“专业”系统,时刻谨记理论教诲。

《好系统手册》第180条说道,凡事点到为止,以宿主的体验为重!

……

三日后,大雩前夜。

隋州,巡抚别院,听竹院。

元迟卿一早便收拾妥当,平平整整地躺上床榻,望着顶上的帐檐,静候时机的降临。

“宿主,不休息会儿吗?”

系统看向安静躺着的宿主,竟觉着有些稀奇。

若要放在平时,识海内早就成了“座谈会”现场,而今日宿主如此安静,居然让它一时间有些不适应了。

只见对方乖乖躺在榻上,双手交叠于腹部,呼吸平缓,起伏节奏平稳。薄被四角平整,除了被人身撑得隆起的部分,被褥面上再无其他褶皱。

若非是那双时不时眨巴眨巴的眼睛,它都要以为那人练就了睁着眼睡觉的本领。

系统的发问成功令那一动不动的人终于有了反应,元迟卿慢慢回应了一声。

“我睡不着。”

其实他并未放空自己,而是在回忆着他穿入《将军录》这本书以后所发生的种种。

无论是宫里鲜活立体的宫人妃子,朝中争辩不休的文武百官,隋州城中的为求生而拼命的百姓,还是为了护他而受伤的男主裴衍……

一切的人事物都太过于真实,令他时常忘记这是一本书中的世界。

俗话说得好,深夜最能勾起一个人思考人生的**。

比如现在的元迟卿。

不过对于某人来说,这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不一会儿,他便自己想通了。

此番穿成皇帝,他就当好皇帝便是。正如他在现代到处打工赚钱做慈善那般,职业不分贵贱,他这具病体能做什么工作,就在有限的生命内全身心地那份工作,真切体验一番便好。

人生如梦,离去也带不走分毫,活在当下才是真的。既然这些书中的人真正地站在了他的面前,那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人。

而他所要做的,便是在这有限的日子里走好这一遭。

贯通后他又重新放松了下来,晃了晃头不再去想。毕竟一会儿还要干大事,深夜emo太伤神。

某人很快就放过了自己的脑子,关注点回到了正事上。

“系统,时候快到了吗?”

“回宿主,可以切回主体做准备了!”

……

大雩当日,寅时正点。

天边还未破晓,京城夜色深重,南郊祭台各道已灯火通明。祭品已照规制摆放于祭台相应位置,乐师舞生及文武百官均已各就各位。

全场肃静,寂静中仅有旗帜轻轻飘动。

钟鸣鼓响,静鞭震地,乐声庄重。帝王抛去明黄,一身素色祭服,起驾于斋宫。

御撵帷幔浅素,御前侍卫太监手持器皿,环绕御撵周身。大总管李德神色严肃,伴驾于侧方。百官身着朝服,垂首躬行,照品阶排列,紧随于撵后。

行至天门前,元迟卿下了轿撵,于礼官引导下步行穿过,逐级登上三层坛台。

苍穹之下,帝王逐阶步入“天庭”。

面北而立,东南燔柴燃起,青烟直达上苍。玉帛献上,他为神明献上了第一杯祭酒。

乐声响起,舞生献舞,诉以哀情。

一曲毕,添了庄严。初献已成,台上台下所有皆跪于坛前。祝官行至祝板前,高声读下祭文。

这祭文,便是皇帝拟出的罪己诏。

“朕承天命,抚育天下,心系百姓。今岁入夏以来,雨泽延期,麦收歉薄,此为朕之所咎,触天地之和。或政令之阙失,或用人之失当……”

祭坛前,元迟卿垂首而跪,祝官高声中,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了初到隋州之时的所见所闻。

炽白的烈日,干涸的河床,龟裂的田地,以及流离失所的百姓……

一纸罪己诏书念至最后,祭文上所书之所求,似是与他心之所求缓缓重叠。他在庄重中合眼,霎时,四下静得只有他,以及祝官那高亢环绕于他周身的念辞。

双唇轻启,无声,却与那最后几句全然重合。

“然,百姓何辜,遭此炎旱?朕心惶惶,寝食难安。”

“今此伏乞皇天垂怜,赐下甘霖,救云国黎庶。朕当加以修省,竭力图治,以报上苍天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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