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启十一年,容州刑狱。
庄泽躺在青苔和血痂交杂的石板上,胃里的灼烧在时刻叫嚣,他已经三日滴水未进,城兵将他关进这里,却对他不闻不问。
他曾听人说过,人在饿极时,是什么都吃的。他费力伸出舌头,舔了舔地上的青苔,掺着腥锈气,也不那么难吃,只是唾液艰涩的分泌着,似乎更渴了。
耳边突然传来一声嗤笑,在阴湿牢房中分外清明。
庄泽抬眼看过去,只看到一个高壮狱卒,正不怀好意的盯着他看,“看你这下贱样子,说你是皇帝,谁信?”
庄泽喉间滚动一下,顿时如同吞了根刺,他艰难的开口,“水”,却只发出一声气音。
狱卒闻言,晃了晃手中的黄铜钥匙,“想要水?好办。”
咔哒一声,锁链打开。
庄泽心下茫然,抬眼看见狱卒走近,俯下身,两指夹着他的下巴,将他整张脸从血污中抬起。一双圆眼警惕的看着来人,遍布血痕的脸仍能看的得出容貌昳丽。
“你这张脸,当皇帝多可惜,不如让兄弟快活快活。别说是水,就是山珍海味也给你弄来。”他说的轻佻,仿佛习以为常。
庄泽却顿时如坠冰窟,他不顾脚踝的血肉模糊,仍拖着铁镣不住往后缩。他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惊惶的气音,“滚开!滚!”
“省点力气。”狱卒抬脚踩上他的小腿,逃亡落下的伤口已经溃烂。庄泽经不住痛,发出嘶哑的呜咽声。
牢房的动静惊动了另一狱卒,阴暗甬道外传来不耐烦的声音,“你轻点玩,上头正和朝廷谈价呢,你把人弄死了,我也跟着遭殃。”
狱卒悻悻收回脚,朝地上吐了一口,“上头无非要的就是个人,也没说不能缺胳膊少腿吧。”
那人不屑道:“那要看朝廷要他干什么了,万一人家打的和你一样的主意,缺胳膊少腿不就不值钱了?”
狱卒哼笑一声,拍了拍庄泽的脸,“也是,什么新朝旧朝,你这狗皇帝的兄弟,能有什么好人?”
庄泽闭了闭眼。是啊!能有什么好人,不过是一家子以天下为食的豺狼。
他的父皇为求长生,将少女炼成人烛;皇兄庄鸿为毁他声誉,放任水患,勾结外族,纵兵屠城;而他,庄泽自嘲的笑了,笑的越发凄凉。
他才是乱世之源。是他偏信外戚,残害忠良。一封封喜奏为他编织出太平假象,而在他看不见的京城之外,早已民不聊生,饿殍遍野。
三个月前,一场淮河水患,终于瞒不住了。各地百姓揭竿而起,他以为的太平盛世,瞬间变成了修罗地狱,无数亡魂生生将他从皇位上扯了下来。
他当时不懂,外祖口中的丰衣足食的百姓为何起义?
直到城破之时,安吉带他逃出宫去。他亲眼看见了十室九空,赤地千里,流民卖儿鬻女,骨瘦嶙峋;也亲自尝过树皮的苦涩,和吞咽泥土的麻木
那一刻,他不是高高在上的皇帝,而是芸芸众生中的一人。
安吉在身边绝望的哭着,他却连眼泪都流不出。若这是前二十七年种下的恶果,他理应用余生来偿还。
那时他还想着,若能重回帝位,他定然勤俭持政,广开言路。他知晓皇兄嗜血成性,他不想就这样向他低头,他还有缔造盛世的信心和野望。
可一场瘟疫彻底断了他的复国梦。
安吉身染重病,烧的昏昏沉沉,也不忘紧攥着他的衣袍,让他不能离开。可庄泽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死,他失去了皇位,失去了江山,如今只剩安吉一人了。如果安吉也死了,庄泽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走完这漫漫流亡路。
安吉是对的,他的确不该离开。
当他走进医馆时,原本焦急问询的人纷纷转向他。庄泽曾经受万人瞩目,但从未像这一刻一般毛骨悚然。
之后的事如同水镜流转,庄泽都还没能走到大夫跟前,都还没能为安吉求到药,就被衙役按跪在地。衣衫凌乱,披头散发,满面脏污,这便是不可一世的少年帝王,留在外界最后的样子。
狱卒一脚踩上庄泽的脸,将他从前尘往事中唤醒,“哎,你自己猜猜,新帝买你回去干什么?”
庄泽脸颊胀痛,鼻腔呛进血液,如同火烧,他剧烈咳嗽着,五脏六腑都跟着一起颤动。
狱卒似是找到乐趣,又踩了几脚,“问你呢,说话!”
庄泽脑中响起嗡鸣,双眼变得混沌,人却依旧无意识的向后缩着,后脑突然撞上了凸起的砖棱,庄泽骤然清醒。
新帝买他做什么?侮辱罢了。
庄鸿本就不满先帝传位与他,如今地位翻转,一个天上皇,一个阶下囚。他太了解这位皇兄了,庄鸿会将曾经一切不满都发泄在他身上,他会被像野兽一般关起来、披羊裘、系牵绳,甚至如同狱卒说的那般,逼他做戏子、妓子,供人嬉笑。
这般活着,有何意义?
庄泽动摇了,忽然觉得心脏钝痛。国破家亡时他没想过死;层层围杀时他没想过死;树皮充饥时他没想着死,却要在这一刻放弃么?
甬道外的声音再次传来,“你动作快点,一会上头来提人了。”
庄泽闭上浑浊的双眼,心渐渐沉入深渊。
放弃吧,或许在城破之时他就该死了。
在狱卒转头刹那,庄泽不知哪来的力气,一头撞在身后凸起的砖角,颅骨碎裂声闷在阴湿的地面,血泊自他脑后缓缓晕开。
短暂人生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一闪过,他想到父皇、想到皇兄、想到外祖,最终定格在安吉看向他时的悲怆。
牢狱外的兵荒马乱,已经无法阻止他缓缓阖上的双眼。他只得轻轻遗憾着,还没能为安吉求到药。
-----------------
人死后还能睁眼么?庄泽从没思考过这个问题。
月光自逼仄的窗棂间撒下,照亮面前的方寸之地。阴暗牢狱中,庄泽看到了熟悉的血痂和苔藓,铁锈腥气混着尘埃,丝丝缕缕的钻进他的口鼻,把他呛的清醒过来。
他是被救回来了么?这是换了一间牢房?
庄泽茫然的看着眼前的一切。感官渐渐复苏,全身的剧痛激得他阵阵筋挛,铁链跟着哗哗作响。庄泽这才察觉到自己正被绑缚在刑架上,手脚都动弹不得。
为何会这样痛?庄泽混沌中察觉一丝异样。他低下头,囚衣已经换了一身,遍布新鲜血痕,腿上溃烂的伤口却不见踪影。
他这是昏迷了多久?旧伤好了却添新伤。
庄泽的心陡然一坠,他是不是已经身在京城了?不,不可以!一瞬间的惊惶使他突然生出力气,挣扎着想要脱开束缚。
突然间,眼前闪过几片陌生的记忆。
金碧辉煌的宣政殿内,百官列阵。他听见从自己口中发出的高声质问:“陛下可知,一丈毯,可抵百人衣!伐一木,要役千人!沿途死伤者几何,陛下算过吗?以万民血肉为饰的行宫,陛下敢住吗?”
御阶之上站着另一个他,冕旒垂珠,神色不虞。
庄泽怔怔看着章纹冕服下的单薄身影。一时恍然如梦,分不清今夕何夕。
那人稚气未脱,双肩甚至撑不起玄衣,孤身一人立于御座之前,十七岁的嗓音沉冷又执拗,“如今四海升平,百姓安乐。何来以万民血肉为饰!渭水行宫,更是固民之本!尔等不是抱怨暑气昏热,不得议政!朕就造个行宫,与诸卿共坐清凉殿!”
他说的理所应当,带着少年人的倔强蛮横。庄泽看着熟悉又陌生的场景,心中发笑,原来站在旁人视角上,自己是这样的强词夺理。
听闻此言的原身却怒从心起,“陛下可敢亲自查验,臣若有半句谎言,今日便触柱谢罪!”
在庄泽还未及反应时,少年抬手便摔了手边奏折,“放肆!你威胁朕!来人!押进诏狱!严惩不贷!”
庄泽的心顿时如坠冰窟。这一去诏狱,就再也回不来了。他惶恐的想要上前,去拉住那位少年帝王,他知道那不过是一时气话,并非真的想要严惩。
但他却似夺舍的孤魂,被困在御史的躯壳内,眼睁睁看着这具身躯被拖拽,被鞭笞,被火烙,伤痕层层叠加。少年口中的严惩,化成刑架和铁锁,一点点绞动这具身躯,到死方休。
他终于知道这片记忆属于谁了。
卫渊,卫中泽,他登基后钦点的第一个状元郎,十九岁入仕,却不入翰林,反而选了台谏,独守清正,一身傲骨。
如今,他也终于知道了一句严惩,是如何换回一具尸体的。
庄泽低低的笑了,笑的心肺都在疼,他却浑然不觉。这便是他统治下的大雍,青山埋忠骨,白麻染红鹃,让臣民不敢言、不能言。越是疼,他笑的越是畅快,眉眼蘸着血,像是地狱爬上来的修罗。
狱卒和仵作进来时,看到的便是这般景象。风华无双的状元郎,化成一具血人,笑的无声又癫狂。
两人如同见了鬼,踉跄着后退,互相推搡又搀扶着站立,动作间仵作的工具箱磕到墙砖,铜尺骨针散了一地,他吓得不敢蹲下身捡,只哆哆嗦嗦的问狱卒,“你不是说,他已经死了么?”
狱卒也心底发寒,磕磕巴巴道:“死了,的、的确死了,我亲手探的鼻息,这才去找你的。”
“那他怎么又活过来了?诈尸了?”
狱卒回话的声音都带着哭腔,“不知道啊。”
“那怎么办?还验尸么?”
“验什么尸?上报吧!”
两人跌跌撞撞的打开门,甬道里响起杂乱的脚步声。
庄泽收了笑,神色不明的看向门外。
这二人何意?他死而复生?
之前诡异的违和感再度漫上心头,他似乎遗漏了某些关窍。
他为何会出现在陌生的牢房?为何会有卫渊的记忆?为何身上不见旧伤却添新伤?
电光火石之间,一个骇人听闻的猜想劈开迷雾,涌上心头:他的确死而复生了,却是复生在早该死去的卫渊身上!
庄泽不可置信的瞪大双眼,一遍又一遍观察着身上的鞭痕烙伤,与记忆中一般无二!全身的剧痛也在告诉他,这不是做梦!
他竟然真的重活一次!他何德何能能重来一次!
庄泽拼命抑制着全身的颤抖,却抑制不住喉间的笑意。是上天也看不过人间炼狱,看不过忠臣枉死,要他逆转阴阳回来赎罪么?
既是天恩,他便受着。
今日起,他便是卫渊,带着前世的累累罪孽,背负着众生白骨,还现世一个海晏河清!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