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刑狱

光启元年,夏月夜。

夜半三更,月华如练,清晖却照不进灯火通明的刑部官署。

今夜坐值的员外郎唐渠,听到卫渊死而复生的消息,噌的从椅子上站起,不可置信道:“你说什么?又活了?”

堂中跪着的狱卒欲哭无泪,“小人不敢欺瞒大人,千真万确啊!”

唐渠眉头紧蹙,焦躁踱步,案上的烛火都跟着晃动。

那可是上面点名要送去阎王殿的人。他本以为把五刑轮一遍,肯定万无一失。怎么会咽气了,却又死而复生呢?这等稀世奇闻怎就偏偏让他碰上了?

唐渠忽的停下脚步,眉头展开,神情严肃。

不行,此事决不能全由自己承担!他不过一个六品员外郎,帮着法外行刑已是逾举,若是还为此担上因果报应,这钱他是有命赚没命花,他得想个办法把自己摘出去。

思及此,他看向惶惶不安的狱卒,“此事除了你,还有何人知晓?”

“还有仵作。”

“没有别人了?”

“没了。”

唐渠眯起眼睛,沉声道:“那就让其他人知道,知道的人越多越好。等尚书大人来问你,你也要如实陈述,知道么?”

狱卒闻言更惶恐了,他抬头看向唐渠,嘴张了张,还未想好说辞,便看见唐渠鹰一样的眼神静静落在他身上。他吓得急忙磕头称是,踉跄着起来,转身向门外跑去。

更漏将尽,冷月无声。

状元郎死而复生的消息,在窃窃私语中,如同长了翅膀,传遍了大员官邸,深闱宫墙,直到一人敲开了紫宸殿门,上达天听。

紫宸殿内,檀木案旁的金龟烟炉正吞云吐雾,案头五色笺纸分类摞放,殿角漏刻滴滴答答的提醒着夜色已深,殿中人却置若罔闻。

庄泽披着明黄常服,埋首在成堆的奏章中,认真批复着每一份奏报。

奏折中总是连篇累牍的谄媚话,庄泽开始不耐烦看。但每当他想敷衍了事,便会被外祖训斥:皆是臣下肺腑之言,身为帝王怎能敷衍?

久而久之,他就也习惯了,更何况他本就想做个勤政爱民的好皇帝。

只是今日奏报实在多了些,到了这个时间还没能批完,不耐烦的情绪再度涌了上来。

庄泽嗅着提神香,斟酌着开口,“夜深了,外祖若是累了,就先去偏殿休息吧。”

伏在东案的丞相启望平抬头,似是才注意到时间,“老臣不累,只恐不能为陛下分忧。”

庄泽抿了抿唇,还想再找借口,却突然听见殿门处的喧闹。

他眼睛一亮,扔下朱笔,起身飞奔而去,“何人在殿前喧哗,朕去看看。”

少年的背影飞快掠过宫灯,像只轻盈的蝴蝶,将启望平的阻拦遥遥落在身后。

启望平为了让他专心处理朝政,下令封锁紫宸殿,禁止任何人拜访,百官都知道这一惯例,因此若无要事从不打扰。

庄泽跑得飞快,并非只为远离案牍,更是好奇——究竟何人敢在丞相坐镇紫宸殿时求见。

打开殿门,便看到五六个金吾卫的魁梧背影,在听到声响后纷纷转身,下跪行礼。

低头间,露出后面被他们拦在门外的小太监,十五六的年纪,眉目清秀,眼带急切,正是安吉。

庄泽对着跪地的侍卫摆了摆手,转而问安吉,“出了何事?”

安吉正要开口回答,却听到皇帝身后传来一声同样的问话,“何事如此惊惶?”声音中的威压更甚天子。

即将出口的话哽在喉间,安吉看见启望平扫来的视线,如同盯上猎物的蛇,令他脊背发寒。

安吉强压着心底的恐惧,颤声回道:“启禀陛下,卫御史他,死而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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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炉焚尽,素衣侍女在一片肃穆中,战战兢兢的挽袖添香。

咔哒一声,炉盖轻阖,侍女默念着功成身退,抬眼却还是看见小皇帝盛怒的眼睛。灵动的圆眼,如琉璃珠般流转过来,七分怒气平白少了三分。

侍女不敢表露内心,只得跪伏在地,不住磕头求饶。

庄泽冷哼一声,开口便是下去领罚。

侍女心都凉了,皇帝口中的罚,落到下面就是死无全尸。想到这,她头磕的更用力了。

庄泽看着痛哭流涕的侍女,不知突然想到什么,不耐烦的摆摆手让她下去。

侍女如蒙大赦,抱起脚边托盘,跌跌撞撞的跑出殿门。

庄泽看着侍女的背影,心头更沉了几分,他转向端坐案后的启望平,“丞相不给朕解释一下,卫御史为何会死?”

这是他第一次不称“外祖”,而唤“丞相”。

启望平闻言,眉眼都压低了几分,反问道:“陛下为何斥责老臣?”

庄泽被问的怔了一下,却听到启望平又说:“且不说那卫渊未死,就算伤重不治,也是死有余辜!”

庄泽摇头,喃喃道:“他不过是谏阻朕修建行宫......”

“错了陛下,”启望平高声打断道,“他分明是仗着“罪不及言官”的谏议特权,行胁迫君上之实!他以社稷自居,诽谤圣裁,无视天威,此等以下犯上者,陛下觉得不该杀么?”

庄泽眼底的怒气渐渐变成茫然,“为君威,就该杀么?”

启望平捻过长须,语气放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陛下践祚不过半年,总要慢慢习惯。”

看着庄泽眼中的迷茫渐浓,启望平继续补充道:“高祖曾言‘朝纲需圣心独断’,陛下难道不想比肩高祖开国伟业?”

庄泽点了点头,心底却默默接上了高祖的下半句“谏言需兼听齐明”。

他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转而道:“可如今卫御史死而复生,朕不管其中几分真几分假,该受的刑罚都受了,放了吧。”

启望平唇线抿直,面色阴郁,还欲再辩。

但看到庄泽背过身,一副不愿再谈的模样,终究还是放弃争辩。不过一个五品言官,不值得为了他触怒皇帝。

他扶案起身,对着庄泽的背影垂手作揖,“老臣这便前去刑部宣旨。”说完,就施施然离开紫宸殿,消失在夜色中。

华盖马车的轮轴吱呀作响,沿着天门街一路前行。马车停下,头顶是两盏惨白的灯笼,大大的“狱”字透光而现。

启望平下车,抚了抚圆领紫袍下摆的褶皱,环铁狱门缓缓打开,露出里面火光映衬的昏暗甬道,他大步流星向内走去。

刑部大牢里前所未有的热闹。上至三品大员,下至无名小吏,几十人熙熙攘攘挤在狭窄甬道内,隔着牢门,低声议论着,像是怕惊扰门内的恶鬼。

直到门轴转动,兽吼声响彻刑狱,议论声戛然而止。众人纷纷转头,看见来人,又惴惴不安的跪下行礼。

卫渊无声睁眼,透过铁窗,看见启望平有如群星拱月,紫袍金带,通身贵气,天神一般降临在阴暗牢房内。他轻轻牵动嘴角,一丝鲜血沿着唇线缓缓滑落。

这便是他前世最亲近、最敬重的人。

他能登上皇位,多亏了这位权倾朝野的外祖;可他被拉下皇位,也同样多亏了他。

想起前世,他从刀山血海中拼死逃生时,仍惦记着去丞相府救人,却迎面撞见府中涌出成堆的金银玉器,许多奇珍连他这个皇帝都未曾见过。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所谓四海升平都是诓骗!富足的哪里是百姓,分明是他们这些蠹国害民之徒!

不过人生际遇无常,峰回路转,他这缕亡魂从地狱爬回来了,这些魑魅魍魉就要通通显形了。

算算日子,如今的他不过登基半年,应该还有三分天真,尚未变成启望平手中专斩忠臣良将的利刃,一切都还能够挽回。

卫渊带着半张脸的鲜血,阴恻恻的对着启望平扯出一抹笑,“丞相大人,下官没死,你是不是很失望?”

启望平神色巍然,上下打量着他,说出的话却不留情面,“这么重的伤还能活着,卫御史的确命大。”

这便是启望平背对着自己时的嘴脸,卫渊了然而笑,反问道:“丞相大人难道不想知道,下官去鬼门关走上一遭都见了什么,听了什么?”

启望平蹙眉,“休要装神弄鬼。”

卫渊敛眉,语带蛊惑,“我看见,黄泉彼岸已经人满为患,阎王让我回来告诉你,人间若不做收敛,他便亲自来收你的魂。”

启望平眉眼一厉,呵声打断:“一派胡言!”

卫渊毫不在意启望平阴沉的脸色,眼底快意越烧越亮,高声道:“丞相大人不信?何不自己下去问问?奈何桥上枉死的鬼都等着您呢!”

启望平闻言,横眉倒竖,“妖言惑众!来人,上刑!本官要听他吐点人话!”

刑部众人却低眉顺目,恨不得把头埋进地底,没人敢听令上前,将刀架在这个能通神鬼之人的脖颈上。

启望平怒极,厉声道:“你们想抗旨不尊吗?”

却在这时,姗姗来迟的安吉拯救了众人,靴底打在青砖上的声音,前所未有的悦耳。

他高声唱道:“圣上口谕!”

众人闻声如蒙大赦,纷纷跪伏在地。

“闻听卫卿死而复生,朕心甚奇。着尔即刻入觐,亲述黄泉见闻。”

尖细声音落下,安吉恢复成本来的谦顺音调,“丞相大人,陛下口谕,可能放人了?”

启望平自听到圣谕的刹那便面色不虞,此刻更是阴云翻涌,似有暴雨压城。

皇帝虽自幼顽皮,却很听话,可登基不过半年,便开始三番五次的违逆他,如今还派了个奴才羞辱他!

他沉沉的盯着安吉,语气阴森,“既是圣上口谕,自然要放。只是卫大人伤重,怕是不能即刻觐见。”

安吉压下心中恐惧,想着出宫前陛下的再三叮嘱:务必将卫御史活着带回宫,强自镇定道:“陛下体恤卫御史伤重,特请徐太医来诊治。”

说完又侧开身,露出身后刚出府邸,又进刑狱的徐乾。

年过半百的精瘦老头,跟着小太监跑了半个京城,正扶墙喘着粗气,看见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急忙躬身行礼,“太医署徐乾拜见丞相、拜见各位大人。”

启望平并不作答,只静静站在牢门前,不提放人,也不提用刑,沉默着不发一言,逼仄甬道内一时间静的诡异。

众人面面相觑,看着一个半大少年,和权倾朝野的丞相无声对峙着。

所有人都明白,这并不单单是卫御史的性命之争,更是大雍皇与相的争斗。

斗争中心的人却仿若置身事外。

卫渊自安吉进门便打量着他,这小少年如今不过小小内侍,骤然担起这样艰巨的任务,举手投足都是强压的慌乱。

见气氛僵持,他不经意的晃了晃身上锁链,将启望平的注意吸引过来,“丞相大人是要抗旨不遵吗?”语气阴森,满含嘲讽,“阎王不收我,你就算用刑,我还是能从鬼门关爬回来,如今圣上也下旨放人,丞相大人,是想冒天下之大不韪?”

启望平眼刀扫过来,眼中的煞气几乎浓成实质,“今日本官便是放了你,谁又敢保你明日不会被陛下厌弃。”

卫渊全然不以为意,他前世看不清很多人和事,却唯独了解自己,那时他能听能信的惟有启望平一人,但如果有另一人的悉心教导,境遇将会大不相同。

“既如此,丞相大人,我们不妨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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