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顾熹微并未失魂落魄多久,因为很不幸的,他作为南玘的“同伙”,被翁老的亲朋好友追杀了好一阵子。许宁远连日跟着他抱头鼠窜,数次辩驳他只是受到南玘蒙蔽,并非有心加害翁老,但根本没人听他的解释。久而久之许宁远也放弃了,只恨恨说来日定要找南玘报仇雪恨。
顾熹微偶尔也会回想他们之前相处的点点滴滴,记忆中的南玘依旧光彩夺目,他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更是没有被欺骗利用的实感。
“我真该给你找个神医治治脑子了。”对此许宁远是这么点评的。
“你也该找个神医了。”顾熹微动作尽量轻柔的给他右臂的剑伤缠上绷带,“你走吧,去找个地方养伤,这件事本就是我连累了你,不能让你一直这么被拖累下去了。”
许宁远还想说些什么,顾熹微打断了他,说:“那些人……你说的那些同样被南玘欺骗的人,请把他们的名字给我,我自去求证。”
“别担心我,”顾熹微的目光仍旧坚定,“我会走出来的,你知道我的。”
许宁远只是长叹一声,道:“我相信你。”
当夜许宁远收拾包裹离开了,顾熹微站在窗边看着他远去的身影,后知后觉发现,南玘好像真的把他的人生搅得一团糟了。
说不上恨,心里的情绪很奇怪,按理来说他应该愤怒,该恨,该日日灼心燎血恨不得手刃这个败坏他名声害他被追杀的罪魁祸首,但他心里只有一片空茫,真要说的话,他关于南玘最浓烈的情绪好像是“要是再见一面就好了”。
这话绝不能让许宁远听见。
自嘲的笑笑,顾熹微背上包裹离开客栈,融入夜色,继续他的逃亡之旅。
匆匆数月逝去,终于彻底摆脱了追杀的顾大侠因为耗尽盘缠,窝囊地饿晕在大街上。
他本来就是靠接江湖上的委托赚钱,可被追杀的这段日子,他每每接委托必会被堵,后来只能接一些码头上卸货的零工,靠力气赚钱。
可那钱实在太微薄了,终于还是耗尽了。
好在天气还不算太冷,希望……希望他还能醒过来吧。
再睁眼时已陷在温暖的厚厚被褥中,顾熹微看着檀木床顶发呆,这是个全然陌生的地方,身上虽然还是没力气,但是感觉舒服了许多,低头一看,连衣服都换了新的,床边纱帐云雾一般垂落,尾部还坠着金铃。
好贵。
来了个好贵的地方。
囊中羞涩的顾大侠有些发愁了。
他挣扎着起身,决定去拜会一下救他的恩人,动作之间拂过纱帐,动乱金铃,一阵叮当作响。
有脚步声响起,就在身侧,屋内好像有别人,听到他的动静走过来看。
好不容易坐起来的顾熹微喘了口气,转身去看来人。
“好久不见,顾大侠怎么晕在我家门口了?”
完蛋了,听到这个声音,顾熹微心里就只剩这一个想法了。
还好许宁远不在。
几乎在目光触及那道身影时,顾熹微就动了起来,手比思绪更快,径直拽住了来人的手,粗暴地将人扯进自己怀里。
南玘被他拉得踉跄,几乎是跌在他身上,一条腿跪在床上,一手撑着床,一手挂在他肩上。
顾熹微埋头在他肩窝,深深吸气,闷闷说:“我好想你。”
南玘只是笑,又问他:“没啦?”
顾熹微不说话。
南玘又说:“还以为这次见面顾大侠会对我喊打喊杀呢。”
“像以前那些被你骗的人一样吗?”
“对呀。”南玘丝毫不愧疚,极为平静地应声。
“看来顾大侠也好好打听了一番我的往事,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你激我,不怕我杀你?”
“只怕你没有这个本事。”
又是一阵沉默。
顾熹微收紧拥抱他的手,问:“此刻……你在想什么?”
南玘很诚实:“手酸了,腿也酸了,累。”
于是顾熹微松开了他,南玘拍了拍压皱的衣服,坐在床边看他。
“玉佩……”顾熹微目光落在他腰间的白玉,问:“是来见我之前才换的吗?”
“是。”
“你竟然还没有丢掉。”
“总想着万一哪天又能用上呢。”
“因为我还没死吗?”
“是。”
顾熹微哑然失笑,说:“你真是诚实得令人心寒。”
“没有再撒谎的必要。”
“那还挺遗憾的。”
又是相顾无言,身侧人站起,似乎就要离开。顾熹微只觉眼睛酸涩,就连视物都渐渐模糊。
他艰涩开口:“你杀翁老,是为夺青鹿山庄秘宝玉蜂针,当夜你并未找到,而我却知道它在哪。”
南玘止住脚步,回身看他,问:“顾大侠这是要做伥鬼?可惜你猜错了,我的目的仅是杀他而已。”
完了,这下真的完了。
顾熹微不再说话。
脚步声渐渐远离,顾熹微垂着头一动不动。
忽然有声音响起:“真哭了?”
顾熹微刹那僵硬。
白净手指抚上他的脸,为他擦去眼角未落的泪水。
“你为什么不恨我?”南玘的语气听起来很是疑惑。
“我当然恨你。”
“你撒谎。”南玘很笃定。
顾熹微被这声反驳堵得说不出话,默然良久才说:“不是说你不懂吗?”
“恨还是明白的。”
“……为什么没走?”
“因为不明白。”南玘收回手,打了个哈欠,说:“你也不明白。”
他似乎在抱怨:“你们把我想得太刻薄了,我还不至于因为没有利用价值就把你赶走,毕竟……”
他把玩着腰间那块白玉,道:“我们现在……还算是恋人吧?”
顾熹微真是气极反笑,说:“也只有你能说出这种话了。”
“过誉了。”南玘盯着他,还是问:“现在你恨我了吗?”
“还是没有。”顾熹微摇摇头。
“你好奇怪。”南玘也跟着失望的摇摇头,“可是我困了,守了你一天一夜,你可要记着我的好,别趁我睡着偷袭我。”
“是为了后半句才守着我吗?”
“废话。”南玘推了推他,“挪进去,我要睡觉。”
顾熹微听话地挪开,让南玘躺了进来。
“不用做伥鬼,用的上你自然会用。”南玘闭上眼,梦呓般絮叨。
“你就那么想留在我身边吗,我也从来没有赶过你啊。”
“只是不辞而别。”顾熹微手动给他翻身,替他解下身上厚重的狐裘。
“对啊。”南玘理直气壮。
“你简直……”
“但是待在你旁边挺舒服的,顾熹微,你能不能晚点恨我。”
“……说了我不恨你。”他又为南玘解下头上玉冠。
“那真是太好了。”南玘说完这句话就安静下来,似乎真的睡着了。
顾熹微长久凝视他安静的脸庞,想问什么,但又生生止住了话头,有些话不必再问。
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五)
南玘没骗他,这里真是南玘家,甚至还带他去见了自己父亲,说顾熹微是他雇的贴身护卫,叫老爹记得给他发薪水。
南玘的父亲是个和蔼的富商,宠惯了南玘,孩子说什么他都应,当即给了顾熹微好多金子。
顾熹微想拒绝,南玘眼神斜过来看他,他只好收下了。
就这样在南家住到了开春,突然某一天收到了许宁远的信,说他陷入了大麻烦,叫顾熹微前去江洲城帮忙。
顾熹微不敢耽搁,当即收拾行装,顺便把窝在被子里不肯动的南玘卷吧卷吧一起塞上了马车。
南玘没有反抗,只是二人出发后又一辆马车从南府驶出,跟在他们后面。
“那是我的行李。”南玘解释一句,又缩回被窝继续睡了。
江洲城在南方,两人昼夜不停赶路数十日才到,许宁远收到顾熹微传信,早早就在城门等他。
一照面顾熹微就被吓了一跳,半年不见许宁远形象大变,长须落拓,活生生变成了一个小老头。
“先上来。”顾熹微掀开轿帘,许宁远三两步登上马车,却看见角落里还大咧咧窝着一个南玘。
“你!”他双眼几乎要喷火,当即就要骂人。
顾熹微压低声音:“他睡着了,莫吵。进城再跟你解释。”
许宁远愤怒的收回手,低骂:“给我等着!”
三人进了城,顾熹微径直前往某座酒楼,抱起南玘上楼找了个暖阁安置他,才回来找许宁远。
“你们俩怎么回事?”
“你的事要紧。”顾熹微牵出拉车的两匹马,将缰绳递给许宁远一条。
“走吧。”
许宁远也没法再质问他,上马带顾熹微奔到城郊,停在一间又破又小的茅屋前。
两人下马,许宁远带着他进屋,从一床破烂的被褥里抱出一个约摸两岁的小女孩。
“她本是我随手救下,却在襁褓里发现了半本药方,接着遭到了无止境的追杀,一路逃到江洲,实在没钱了,又抛不下她,这才来找你。”他摸了摸小女孩汗湿的额头,又说:“这几日倒春寒,她凌晨发起了烧,幸好你来了,不然我真要绑架个大夫来给她治病了。”
“先带她进城治病。”顾熹微说。
“走。”
两人又马不停蹄赶回城中寻了个医馆安置女孩,看着大夫抱走孩子,两人才有时间坐下来叙旧。
“关键就是那半本药方,我翻了翻,似乎记录着某种毒药的解药,又找了个懂医术的朋友看,他说可惜遗失了前一页,不然就可以做出这一剂药了。他又给我分析了半天草药药性,告诉我这幅解药对应的毒大约是某个组织用来控制手下人的,若不定期服用这幅解药就会身亡。”许宁远说。
顾熹微眼皮一跳,说:“难怪你遭到了追杀。”
“是,”许宁远长叹一声,“还好他们并不清楚我的底细,靠着化名和易容,我还是暂时逃脱了。”
“只是……”他望着医馆内室,那是女孩被抱进去医治的地方,说:“只是他们不知在桐娘身上下了什么,不管跑到哪里,最快三日最慢一月,总是会被他们找到。”
“我来江洲已经快一月了。”
“别急。”顾熹微拍拍他的肩,安慰:“天下之大何处不可去?待桐娘稳定下来,我们马上离开江洲。”
许宁远以手掩面,无力地点点头。
“追杀你们的,你可弄清楚来路了?”
许宁远摇头,答:“神秘莫测,轻功卓绝善用暗器,大概率是同出一门的杀手。”
“那解药不会……”
许宁远懊恼点头,说:“解的大约就是门派控制他们的毒。”
“你还真是惹上大麻烦了啊。”顾熹微也跟着掩面。
许宁远哭丧着脸,抱怨:“算命的说我二十六岁必有一劫,可我今年才二十四,他怎么算的虚岁啊。”
“事已至此……”
“别至此了,你还没交代你跟那狐狸精是什么情况呢!”许宁远愤然拍他,指责:“是谁信誓旦旦跟我说一定会死心的!你问了那么多人还没认清他的真面目吗!”
“我……”顾熹微无法辩驳,“你先消消气……”
“消消气?你要我怎么消消气?”许宁远越说越来气,又骂:“你到底知不知道他薄情寡义冷血无情心狠手辣,你跟他在一起讨不到好的!而且他这种冷血的人是根本不会喜欢你的,你这样一厢情愿的爱他又有什么用!”
“其实他也没有那么冷血无情……”顾熹微试图解释。
“我看你还是没有认清他!”
“认清不认清的其实也没太大所谓,”顾熹微看着他,仍然解释:“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说的这些我也明白,我知道他不爱我,我知道跟他在一起早晚有一天又会被出卖或是利用,但是我还是想见到他,青鹿山庄一别之后,我……我每天都在想他。或许是老天垂怜,几个月前我们再次相遇了。抱歉宁远,我离不开他。”
许宁远恨铁不成钢,怒道:“他是不是给你下蛊了?”
顾熹微摇头,说:“别开玩笑了。”
许宁远无力,问:“你是决心吊死在这棵树上了?”
顾熹微点头。
“原来那天你说的死心是死心塌地的死心。”许宁远长叹一声。
“你那么爱他,干嘛还带他来涉险,”许宁远没忍住刺他,“算了,反正真出事了他绝对跑得比谁都快。”
顾熹微无奈笑笑,说:“可能也没那么快。他受了内伤,躺了一个冬天,反反复复始终不见好。”
他始终平静的神色终于开裂,露出一抹深切的忧虑,似乎终于有人能倾听他这几个月来的心事,于是他难以自控地倾诉:“自从我们再见,他总是精神不好,每日都睡很长时间,有次我趁他睡着偷偷把脉,才发现他受了很严重的内伤。我问过他,他也只是说的确有伤,却始终不愿告诉我到底是什么伤,只说被任何人知道他就完了。我提出为他调理内息,他仍然拒绝;我让他吃药,他说不吃;我说最起码他要每天都起来打坐一会自己调理,他却抱怨太冷。”
许宁远哑然。
“他就是这样,我的事他不会管,他的事我也休想了解分毫。”顾熹微苦笑,说:“所以我把他带来了,待着我身边也许不安全,但无论如何都是我伸手就能触及的地方,一想到他一个人待在天南海北的远方,还带着伤,我就坐立不安。抱歉宁远,我会安顿好他的,不会把他牵扯进来的。”
许宁远也不好再说什么,挥了挥手说:“行吧行吧,我只怕你受伤,你既然硬要吃这苦,我也没办法。”
顾熹微却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说:“其实也没有很苦,他……他嘴上不说,其实还是相当依赖我的,只要想到他需要我,哪怕是利用,我就……我就怎么都没办法控制地感到开心。”
许宁远终于大怒:“狗男男去死!”
“要谁去死啊?”一个怏怏的声音在医馆大门响起,两人转头望去,看见南玘血淋淋的站在大门口,手上还提着一柄出鞘的长刀,刀刃上沾满了血,还在滴滴答答往下流。
顾熹微霍然起身,冲到他面前四处寻找有没有伤口,问:“怎么了?”
“不知道,一睁眼就在江洲了,还在仇人开的酒楼里睡着,简直是自投罗网。”他打了个哈欠,看顾熹微还在那翻来覆去的找,又说:“没事,没受伤,皮都没破。”
顾熹微看起来很难过,止不住道歉:“对不起我不知道江洲有你的仇人,也不是故意留你在那里的。”
南玘抬起沾血的手,揉了揉他紧皱的眉头,说:“不怪你。我的行李在哪呢,我要去换衣服。”
“在云隆客栈。”顾熹微拉着他的手就要走,却被南玘拒绝。
他抽出手,说:“我自己回去就可以,你还有事吧?”
“……好。”
许宁远蹑手蹑脚走到他旁边,陪他目送南玘。
“他生气了?”许宁远问。
顾熹微摇摇头。
“他这样真的没事吗?”许宁远又问。
顾熹微情绪低落,还是摇头。
“你真的不去追他吗?感觉气氛好可怕。”许宁远搓了搓手。
“……去了也没用,他什么都不会和我说的。”
“哎——”许宁远长叹,“冤孽呀。”
于是……
顾熹微坐下,许宁远:“冤孽呀。”顾熹微起身,许宁远:“冤孽呀。”顾熹微原地焦灼转圈,许宁远:“冤孽呀~”
终于等到药童把桐娘抱出来,顾熹微才期期艾艾说:“要不你们先在城内住着,万一孩子又有哪里不舒服也能及时找大夫。”
许宁远单手抱着孩子,另一只手提着大大小小的药包,附和道:“对对对,最好跟你的心肝住同一间客栈,你左脚送走我们爷俩,右脚就去探望你的心肝。”
顾熹微有些恼羞成怒了,丢下一锭金子给他就匆匆离开了。
许宁远抱着孩子,看着他的背影长吁短叹:“桐娘啊,长大以后可别学你顾伯伯,找一个薄情郎。”
顾熹微回到客栈,南玘果然又躺在床上睡觉。
他好像没睡着,听到顾熹微的脚步声就迷迷糊糊招呼道:“回来了?”
“嗯。”顾熹微快步走到床前,拉过他的手就开始把脉。
南玘懒洋洋说:“现在都不等我睡着了?”
“伤势……”顾熹微要说话,南玘却眼疾手快抽出手,食指抵住他的唇,微微笑着阻止他:“别问,别说。”
顾熹微只觉得身体里由于担忧而激荡的热血一寸一寸凉下去,胸口好像堵了一团棉花,连心跳都一下下艰涩了。
又是这样,总是这样,但他什么都不能说,他们之间的一切都建立在南玘的意愿上,只要他越过南玘设下的那道界限,南玘必然会抽身离开,他们之间就什么都没有了。
他只能退让。
“你休息吧,我先走了。”顾熹微起身。
“这就走了?”南玘有些遗憾,“我都还没睡着。”
顾熹微止住脚步,背对着他,说:“不走留在这里做一个不说话不会动的花瓶吗?做一个玩偶——不能有自己的意愿任人揉捏,唯一的任务就是哄睡小孩子的玩偶吗?”
“生气了?”南玘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似乎是想坐起来。
顾熹微控制着自己别回头,一只微凉的手却从身后牵住了他攥紧的手。
“不要生气了好不好,我好累。”
顾熹微还是没忍住回头,只见南玘就这么穿着单薄的里衣,散着长发,赤着脚就下了床。
好像真的很着急。
顾熹微看进他的眼睛里,还是平静无波的目光。
他只能一次又一次的退让。
他还是松开了紧攥着的手,轻轻推了一下南玘,示意他回去睡。
“我陪你,睡吧。”
南玘这才松手,回床上睡觉了。
顾熹微搬了个凳子坐在床边,看他半睁不睁马上要闭上的眼。
“……你还学会哄人了。”他低声说。
“我一直都会。”南玘纠正。
“只是很少需要这么做。”
顾熹微低笑一声,没说话。
“你开始恨我了吗?顾熹微。”
“你总是很敏锐,”顾熹微整理着他凌乱的额发,“有一点。”
“那真遗憾。”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