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薄情》三

(六)

许宁远很无语:“这才去了多久,这就回来找我喝闷酒了?”

此刻两人正坐在客栈屋顶对月浇愁,客栈是许宁远挑的,在云隆客栈对面,既方便二人交流,又方便顾熹微保护他的心肝。

顾熹微不理他,只是大口大口地灌着酒。

许宁远实在看不下去了,夺过酒坛,骂他:“你要喝死吗,喝死他也不会过来给你收尸的!”

顾熹微闷闷道:“我和他……我和他不会长久的。”

“早跟你说了!”他不说还好,他一说许宁远就来气,“早跟你说过他不是良配,之前干嘛去了?”

“他根本就不把我当人看。”顾熹微控诉。

“我看他就没把除他之外的任何人当人看!”

“你说得对。”顾熹微开了另一坛酒,又是不要命地灌。

“分手!必须分手!”

“你说得对,明天……明天我就和他提。”

“就该这样。”许宁远欣慰地拍拍他的肩膀。

夜空中一道模糊黑影闪过,许宁远眼尖,戳了戳顾熹微,道:“大晚上的穿个夜行衣乱逛,不会是冲我来的吧。”

顾熹微也跟着他低头看,只见那道黑影攀上墙,二人赶紧扒着屋檐看,那黑影推开某一个房间的窗翻了进去,许宁远松口气,道:“还以为是冲我来的。走走继续喝酒去。”

才直起身要走,他突然回过神来:“不好,那小贼进的是我的房间!桐娘还在里面!”

两人具是一激灵,酒瞬间醒了一半,当即什么都不管了就往下跳,踏着墙面几个起落纵身跃入房内,正好和抱着孩子的小贼迎面撞上。

许宁远登时大怒,抽出剑来,喝到:“无耻小贼!把桐娘还给我!”

那黑衣人也拔出刀不甘示弱:“你才是小贼!偷走了我家的孩子,老子足足找了三个月!”

“桐娘什么时候成了你家孩子!你还贼喊捉贼?”

“我问你,你是不是三个月前在清河道柏树坡一棵老树下偷的她!”

“什么叫偷!我那是救她!当时杀手的刀都要劈到她头上了,我若不出手,她早就成孤魂野鬼了!”许宁远大怒。

“用不着你!老子当时就在附近!”

“在附近有什么用,刀劈下来的时候怎么没见你人影!”

“好了先别吵”顾熹微一个头两个大,“这位兄台,听你的意思你是桐娘的亲属,你可有什么证据证明?”

黑衣人软硬不吃,道:“我凭什么向你们证明?”

“就凭你今夜无法在我们面前带着桐娘走,”顾熹微也抽出剑,“刀剑无眼,你一个人或许可以走,但桐娘能否安然无恙离开就是问题了。”

“你威胁我?”

“只要你在乎桐娘。”顾熹微摇摇头。

黑衣人犹豫再三,最终还是收起了刀,扯下遮挡面容的黑布,露出那张和桐娘五分相似的脸,说:“桐娘是我哥嫂的女儿,我是她舅舅,现在信了吧。”

他还在自己脸上狠狠捏了一把,脸上瞬间浮现淡红指纹,强调:“不是易容,信了没!”

那张脸确实与桐娘有几分相似,许宁远心里已是信了大半,又问:“那你要带桐娘去哪里?”

“去哪里?自然是亡命天涯。”黑衣人轻嗤。

“你能逃到几时,她身上不知道有什么东西,不管跑到哪都会被找到。”许宁远又问:“你要带着她隐姓埋名藏一辈子吗?”

“不然要如何?”黑衣人直直盯着他,“她身上有什么我再清楚不过,不过是沉水香,再过两三年这味道自然会消弭,倒是你,你是不是至今都不知道自己惹上了多恐怖的东西?”

“不知道又如何?”许宁远被他看得发毛,梗着脖子回答。

“玄阴楼,知道吗?那个豢养着数千杀手的邪道门派,若你救桐娘那日露了真容,那恭喜你,你上了天字一号追杀令,玄阴楼杀手遍布各地,你这辈子都逃不掉无止境的追杀。”

二人的脸顿时难看了,玄阴楼他们何止听说过,这个门派不仅是板上钉钉的邪道,还似乎与顾熹微爹娘的死有关,他追查了玄阴楼许久,但这个门派太过神秘,再加上他爹娘离世时他年纪太小,许多线索早已轶失,他的追查才陷入停滞。

“你又与玄阴楼有何干系?”顾熹微问。

“我和我哥都曾是楼中杀手,相继叛逃了。我哥嫂都在追杀中死了,只留下了一个孤苦伶仃的孩子。”黑衣人说。

“我需要调查玄阴楼的一些事,如果你愿意相助,我也会助你做逃亡之外的另一个选择。”顾熹微缓缓道,他心跳得很快,似乎一直追查的真相今夜就要浮出水面。

“另一个选择?难道你还想帮我灭了玄阴楼?你哪来的自信。”黑衣人不屑。

“凭我的剑,”顾熹微心平气和,“希望兄台曾听说过我,我名顾熹微,手中剑不敢说天下无双,但也曾斩过不少宵小。”

“顾熹微?啊……是你。”黑衣人面色扭曲了一下,道:“那你还真是和桐娘同病相怜呢,二十年前你的父母也是死在玄阴楼手中,你们外人不知道,我们却很清楚,你父亲的剑至今还作为楼主心爱的藏品挂在剑阁之中呢……真是天要助我。”

他凑近顾熹微,邀请道:“我名路十三,现在我们来谈谈另一个选择吧?”

……

“今夜简直是——天崩地裂——”送走路十三和桐娘,天已经大亮,一晚没睡又不停受到惊吓的许宁远崩溃的抓着头发在屋里四处打转。

这都是什么事啊!听路十三说,二十年前顾熹微的父亲因意外寻到名剑“断水”,就遭到了玄阴楼的追杀,他父母逃亡几载还是死去,这与顾熹微的记忆和过去找到的线索对照过,确实如此。

而路十三和他哥从小被掳到玄阴楼作为杀手培养,他哥与楼外的农户之女相识相爱,不愿再受玄阴楼驱使,但因从小就被迫服了毒,必须每月服下解药,脱离玄阴楼就只有一个月可活。他哥不愿如此,联合了其他不堪楼中折磨的杀手盗取解药药方,却还是没能逃出去。只余路十三带着年幼的侄女和药方逃亡,被追到穷途末路之际不得已藏起小侄女和药方,放手一搏。谁知小侄女被种下特殊香料沉水香,三两下就被杀手找到,又正巧许宁远路见不平救了桐娘,才稀里糊涂踏进这滩噬人的泥淖。

现在进了天字一号追杀令的许宁远,身负父母血仇的顾熹微,满腔仇恨的路十三联合,决定一起颠覆玄阴楼。

“要不还是直接一刀了断了吧,”许宁远哭丧着脸,“反正早晚都要死的。”

昨夜他们商量了半宿,路十三只交给了他们抢夺药方残片的任务。据他说,药方残片在另一伙杀手手中,他们不想明目张胆的叛逃,却也不想放过这个桎梏他们多年的奇毒的解药,于是昧下了几页药方残片。路十三说他们极有可能混杂在下一波来江洲追杀许宁远的人中,让他们杀人搜身找到药方,再配出解药给他,由他拿去策反楼中其他有反心的杀手。

“不保证能灭了玄阴楼,但能保证把你送到楼主面前亲手报仇。”路十三是这么对顾熹微说的。

有了这句许诺,顾熹微更是再无二话。

对他来说,无论结局是生是死,玄阴楼他都要走上一遭。

许宁远大叫:“我不去——我不想去玄阴楼自投罗网啊——”

顾熹微安慰他:“放轻松,说不定我们可能根本挺不过下一波追杀呢,别想那么长远。”

许宁远更是悲愤,恨恨锤了他好几下,说:“我孤家寡人死了就死了,你死了你心肝谁来保护?噢忘了人家根本就不需要你保护,说不定又在哪里逍遥快活呢。”

“谁在逍遥快活?”阴测测的声音从门口传来,两人转头看过去,南玘又是血淋淋提刀站在门口,不过他今天脸色格外的差,就是顾熹微也没见过他如此鲜明外露的烦躁。

“你是鬼吗!”许宁远被他吓一大跳,“你怎么总是神出鬼没的?还有你怎么知道他在这。”

“我自有我的办法。”南玘很烦躁,转头就对顾熹微说:“江洲的仇人怎么杀不完,那个客栈不能住了,我要换一个地方,去找车夫,他会带你去找我。”

顾熹微这次却一反常态没有冲上去嘘寒问暖,呆愣愣站在原地,只是应了声好。

许宁远一边冲他挤眉弄眼一边拿手肘戳他。

交代完这句话又得到了顾熹微的回应,南玘转身就走了。

许宁远小声说:“不去追吗?”

顾熹微有些无语,说:“你昨天还叫我跟他提分手。”

许宁远说:“可是他今天看起来特别恐怖!”

“……那也不去。”

“怎么,怕过几天你不小心死了他会伤心啊,要我说他不会有伤心这种情绪的,你还不赶紧趁着还有几天好活赶紧陪着他,说不定见一面少一面了。”许宁远苦口婆心。

“不是为这个,我昨天才跟他吵过架,还不知道要怎么面对他。”顾熹微低声说。

“难不成你还期待他过来哄你?顾熹微我看你真是给点好脸色就不知天高地厚了。”

“你到底是站在谁那边的!”顾熹微真的有点恼了。

许宁远哈哈大笑:“当然是兄弟你这边的。快去吧快去吧,别扭捏了,人家都不当回事,就你在这生闷气。”

顾熹微愤愤摔门走了。

南玘这次换到了一个小院住,似乎是单独租了一整个院子,顾熹微一路穿过庭院回廊,只看到了寥寥几个洒扫的侍女。

推开门,南玘不出意外的在睡觉,只是脱下的血衣就丢在床边,沾血的长刀也放在床上触手可及的地方,似乎睡得很不安稳。

无名怒火在顾熹微心里升起,他何时见过南玘这幅疲惫脆弱的样子,哪怕潜进青鹿山庄暗杀翁老时,他都是一副恣意从容的模样。

不该带他来江洲的。顾熹微指尖死死掐着掌心,站在离南玘两步远的地方,不敢再靠近。

南玘好像早就发现了他,只是怏怏的,不说话也不动,半天才转过头看了他一眼。

顾熹微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有哪里受伤了吗?”

南玘摇摇头。

“怎么不换衣服再睡。”

“累。”

“刀也不收好,刀鞘呢?”

“早丢了。”

“要我陪你一会吗?”

南玘点点头。

顾熹微才走过去,拿起那柄长刀放在桌上,自己坐在床边。

“怎么又生气。”南玘声音沙哑。

“没生气。”

“撒谎。”

“……”

“我在气我自己。”

“气什么,不关你的事。”

“怎么就不关我的事了?”顾熹微还是没忍住,他掀开被子拽出南玘冰凉的手,再次把脉。

“你的脉象很乱,你的内伤被引发了,你不能再杀人了。”顾熹微看着他,“南玘,我知道,我不求你告诉这内伤到底是什么情况,你至少告诉我是谁在找你的麻烦,我去帮你杀了他们好不好。”

南玘笑了笑,说:“顾大侠,你可要想好,跟我结仇的人能有多坏?”

“管他是好是坏是黑是白,杀了便杀了。”

“用不着,我说过了,不用你做伥鬼。”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那些。”

“你不在乎?杀完人你就不是这么说的了。”南玘兴致缺缺,“而且,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江洲这些人早晚都是要杀的,只是现在挑了一个不是那么好的时候。”

顾熹微知道这不是安慰,南玘从始至终都在强调他自己的事与他无关,南玘不会管他,同样也不需要他。

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互不干涉是他们相处的前提。

可是他实在无法忍受了。他无法再忍受因为南玘的隐瞒,自己的疏忽,害得南玘受伤,然后再沉默地看着一切发生,无力阻止,无力保护,甚至阻拦他的就是南玘本人。

他可以忍受南玘对他的伤害,甚至可以劝慰自己早就知道他是那样的人了不是吗,但他无法忍受南玘因为他受到伤害,还要求他像南玘自己一样无动于衷冷眼旁观。

之前被利用时还不觉得南玘有多绝情,现在才切切实实尝到了痛苦。

“可是我今日偏要管!”顾熹微一把拉起南玘,抬掌就要往他体内输送内力。

南玘怎能如他的愿,把脉只能知道他受伤,他也就随顾熹微去了,但要是顾熹微的内力进入他经络,他伤势如何就真是清清楚楚拨开给顾熹微看了。他也抬掌与顾熹微相撞拍开他的手,然后三两下反剪顾熹微双臂跨坐在他腰上,结结实实的把他按在床上。

“我很累,顾熹微。”他警告。

“我也很累,南玘。”

“像之前一样安安静静的待在我身边不好吗,一直不变不好吗,你明知道界限在这为什么非要跨过去?”南玘声音里带了怒意。

“我是人,南玘,我不是像你一样是无爱无恨的泥偶。”

“我现在就很恨你。”南玘没好气。

“你没有恨,你只是有点烦躁,因为我不听你的话,因为你准备放弃不听话的玩偶。”

南玘听到这句话,松开了他,回到了床里边窝着。

“你真了解我。”他打了个哈欠。顾熹微看向他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穿过表面浓重的倦意,内里还是古井无波的死水。无论他是痛是怒是恨,从来都没在那双眼里掀起过半点涟漪。

许宁远说得对,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顾熹微站起来,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告别似的跟他说:“南玘,我恨你,我更恨我自己。”

“本来能再多撑几个月的,很可惜,再见了,顾熹微。”

顾熹微还是没忍住,他总是想象不到南玘还能说出多残忍的话。

“什么叫多撑几个月?南玘?我对你的爱,对你来说像更漏里的水,像串起来的一贯铜钱一样,是可以被精确度量,然后被你一点一滴,一枚一枚,一天一天慢慢消磨干净是吗?”

“南玘!我是人,我不是物品,我的爱也不是。”

“南玘,你不能这么作践我。”

“算了,本来就是我一厢情愿。”

冰冷的手捧起他的脸,为他擦去眼泪。

南玘不知道什么时候挪到了他跟前,跪在床上,伸手去够他的脸,仰着头看他。

“你别碰我。”顾熹微哑声说。

“那你别哭。”南玘很无语。

顾熹微捉住他的手腕,想拽开那双手,但却迟迟没动。

“南玘,我恨你。”

“知道了。”

“这就算你的补偿了,但我还是恨你。”

“知道了知道了。”

“……”

“我走了,你自己养伤去吧。”顾熹微终于止住泪水,撇过头挣脱他的手。

南玘长舒一口气,瘫回床上,揉揉自己酸痛的膝盖,随口问:“今晚还回来吗?”

“不回。”

“那明天呢?”

“不回。”

“后天呢?”

“不回!永远不回!”

“好吧,那很遗憾。”

“……”

“再见顾熹微。”

“再也不见,南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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