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这才去了多久,又吵架了?”许宁远很无语。
顾熹微不理他,一味地收拾包袱。
许宁远看他往里面叮铃桄榔的丢暗器,问他:“这是要干嘛去?”
“找人。”顾熹微冷冰冰说。
“找什么人,我看你是去杀人的吧。”
“是,我是要去杀人,”顾熹微阴测测的,“我要去把不长眼的人都杀了。”
“哎哟,什么不长眼的人啊,不会是不长眼胆敢打扰你心肝修养的人吧?”
“关你什么事!”
许宁远啧啧,道:“其实你们挺有夫妻相的,呃,夫夫相?”
顾熹微一声不吭背上包袱就走,许宁远连忙跟上,问:“去哪呀,要杀人,你也得知道去哪杀呀不是?”
顾熹微噔噔噔下楼,许宁远追在他身后,絮絮叨叨:“也就是兄弟我舍命陪君子了,你尽管杀,今天兄弟我专门站在你身后给你递刀子。”
两人踏出客栈还没半个时辰,许宁远也才陪着他无头苍蝇似的在江洲城乱逛了半圈,顾熹微却突然停住了脚步。
“有人在跟着我们。”他压低声音。
“啊?那怎么办?”许宁远有点慌了。
“不知道对方什么来路,先看能不能甩开他们。”
于是顾熹微拽着许宁远左拐右拐,终于走进了一处死胡同。
“顾熹微,你要害死我吗?”许宁远没忍住骂了句脏话,两人一回头,巷子口果然已经堵满了人。
“抱歉,第一次来江洲……不太认得路……”
“不认路你带什么路!”许宁远怒骂。
两人连忙抽出剑,警惕着慢慢后退。
没想到四周的墙壁上跟雨后蘑菇似的也刷刷刷往外冒一茬接一茬的黑衣人。
“该死……怎么来的这么快……不是说估计还有两三天吗?”许宁远还有什么不明白,这衣着这阵仗,这些人是玄阴楼的杀手啊!
可是路十三明明说下一波追杀起码三天才会到,加上他带走了桐娘,失去了沉水香这个路引,追兵会来得更迟才对啊!
谁在害他们?
巷口围堵的杀手中突然有个嘶哑的声音问:“那个孩子呢?”
“什么孩子?不知道。”许宁远装傻。
“沉水香源头就在你身边,你说不知道?”那人很是不屑,又问:“你把她藏哪了?”
“什么藏哪了?都说了不知道!”许宁远简直莫名其妙。
问话的杀手反复打量他们,衣着不算厚,确实没有藏下一个小孩的余地,他又打开一个竹编的小笼子,一只灰白色的蛾子飞出,直直朝着顾熹微飞去,最终慢悠悠停在他肩上。
杀手轻哼一声,道:“原来是调虎离山……不用留活口,都杀了吧。”
“是!”
许宁远一边手忙脚乱接招闪躲,一边抓狂大叫:“什么调虎离山!怎么没人跟我说过!”
顾熹微身上哪来的沉水香,就是嫌疑最大的路十三,昨夜也没有碰到过顾熹微啊,是谁干的?
他抽出神看了一眼顾熹微,发现他神情十分古怪,刹那间他脑子里回想起了一句没好气的“我自有我的方法”,终于绷不住大叫:“你们这对狗男男害死老子了!”
……
“顾熹微,我们还能活着出去吗?”
两人背靠背站在一块,旁边仍然围着十几个杀手。
杀不完,根本杀不完啊!
“顾熹微,下辈子我再也不要跟你做兄弟了。”许宁远哭丧着脸。
“先别想下辈子了!”顾熹微挡开一刀,喊他:“留神!”
许宁远躲过一支飞镖,他越紧张越想说话:“有没有人来救救我们啊!你都走了那么久了,你家那位也该来找你了吧!”
“你失心疯了吗?”顾熹微以伤换伤,接下肩上一刀,强行割开面前杀手的咽喉。
“我是失心疯了!除了他我想不到还有谁能来救我们了。”许宁远欲哭无泪。
“那就靠我们自己。”
“靠自己?!我那点三脚猫功夫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就靠我自己!”
……
是夜。月沉如水,静谧小院中,两个身影在窗前鬼鬼祟祟的,互相推搡着。
终于有一个人认输,上前在油纸窗上戳了个洞偷偷往里瞄。
“好像睡着了。”他回身跟同伴说。
“那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你心肝还是我心肝?我只是陪你来的!你问我怎么办?”
“小点声!别把他吵醒了。”
“要我说把趁他睡着直接把他带走得了,反正来的时候你不也是这么干的吗?”
“今时不同往日!”
“有什么不同的,人家就没真的跟你生气,是你没面子找他。”许宁远指指点点,又往房间里瞄了一眼,“我去,他人呢?”
“什么?”顾熹微急了,推开他往里看,床上只余掀开的被褥,本来睡着的人不见踪影。
“找我吗?”
许宁远毫无准备,吓得骂了声脏话,转过头南玘就站在他们身后,月光下他肤色惨白,黑发如瀑,提着个长刀站在那里,活脱脱一个索命的恶鬼。
“你能不能别总是这么吓人!”许宁远惊魂未定地大喘气。
南玘摇摇头,拒绝:“不能。而且不吓人,是你警惕性太差了。”
说完他又看向顾熹微,问:“很晚了,还不回来睡觉吗?”
"说了不回来!"顾熹微说完又后悔了,补救道:“你休息吧,我先走了。”
“好吧。”南玘点点头。
许宁远左手拽住要走的顾熹微,右手拉住往回走的南玘,对顾熹微说:“好好说!好好说行不行。”
两人都停住了脚步,看向他。
许宁远又说:“我走,我走,你们小两口聊。”说完他闪身离开,翻墙不见了。
顾熹微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下心情,说:“我们要走了,你要一起来吗?”
“好。”南玘应下,就要回房间换衣服。走了两步,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停住脚步,说:“许宁远今日那一剑……很厉害。”
“你看见了?”顾熹微有些惊讶。今天他和许宁远被逼到穷途末路之际,许宁远突然领悟了剑谱真意,一剑斩了七八个杀手,这才逆转局势,将追兵全都反杀了,药方残页也顺利找到,此时他们离开江洲,就是要去找许宁远的医师朋友配药,再去与路十三汇合。
“我在附近的酒楼,我一直在看,”南玘转过身,对他张开双臂,“你能回来,我很高兴。”
顾熹微无言,上前一步抱住他。
南玘轻轻拍着他的背,声音含糊:“受了这么多伤,还要去玄阴楼,顾熹微,你能陪我的时间只有一点点了。”
“你都知道了?”
“唔,”南玘点点头,“好可惜,顾熹微。”
(八)
师父跟他说过,只要心中无畏,手中刀就能斩断一切。
南玘一直是这么相信的,事实也一直如此。
他的刀不需要刀鞘,只需要斩尽拦在他面前的敌人。
可是为什么,现在明明面前没有敌人,他却无法前行了。
他很想握起刀,却不知道要杀谁。
这是顾熹微跟他道别的第三天了。
他带着许宁远,说要去玄阴楼,认认真真的跟他道别了。
玄阴楼是什么地方,他比顾熹微更清楚。
强如他的师父也没能走出玄阴楼,顾熹微此去十死无生。
很遗憾,很可惜。
顾熹微临走前说如果三天后他还没回来,那他多半是永远回不来了。
今天是最后一天了,太阳也快要落山了。
能追踪沉水香的蛾子就放在柜子里,刀也擦的干干净净放在桌子上,内伤没好,也可能永远都好不了,那是青鹿山庄强杀翁老头的代价,他只能调动半个时辰的内力,再久一点点,他的经脉就撑不住了。
值得吗?要去吗?有必要吗?
很意外的,这些他都没有纠结,只是想,要是顾熹微能回来见他就好了。
……
“顾熹微!顾熹微!醒醒!”
他猛地睁开眼,眼前是许宁远放大的脸,他神情焦灼,冷汗浸湿了他的鬓角,沿着他的脸滴落。
“我……我醒了……”顾熹微中了毒,又受了伤,没撑住还是倒下了,许宁远不知道怎么叫醒了他。
“该死的,路十三他们还在上面拖时间,你要找楼主复仇就快去吧!”许宁远焦急地催促。
顾熹微抓住他的手,喘了两口气,问:“那你呢?”
“追兵马上到了!我为你拦住他们!”
顾熹微想拒绝,可是许宁远不停把他往外推。
“走啊!”
“好,”顾熹微声音艰涩,“保重,宁远。”
他提着剑奔上楼,一直跑到最顶层,路十三告诉他,玄阴楼楼主就在那里。
还没踏上顶层的地面,一个倒飞而出的黑衣人就砸在了他脚边,他双目睁得大大的,血从他的口鼻不断涌出,顾熹微只看一眼就知道他活不成了。
他也会像这样死去吗?
顾熹微提剑加入里面的混战。
玄阴楼楼主阎长天,比起他愤怒狰狞的脸顾熹微更快看见的是他手中的长剑。
古朴的剑身,历经数百年仍然锋芒毕露,靠近剑柄处刻了两个小篆:断水。
与他幼年记忆里在父亲膝上看到的那把剑一模一样。
“爹娘,孩儿今日为您报仇了。”顾熹微喃喃,挥剑迎上了阎长天的一斩。只是一击就将他逼得连连后退,双臂阵阵发麻,毒药的效力还在,身上新伤旧伤不断失血,他眼前阵阵发黑,身体也越来越冷。
阎长天冷哼一声,道:“蚍蜉撼树,不自量力!”
路十三擦了擦嘴角的血,冷笑道:“不自量力?那你就看看,今日能不能活着离开顶楼!”
说罢他与同伴再度冲上去与阎长天搏命,阎长天怕死,他们却不怕,聚在这里的人都是因他血脉尽断,孑然一身活着。如今只需要挥刀,为着死去的家人挥刀,伤也无所谓,死也无所谓,只要能提着阎长天的头踏上黄泉路,就能满怀笑意的去与家人团聚了。
“我们只要你死!”
“狂妄!”阎长天大吼一声,又将他们再度击退,看准他收剑的时机,顾熹微再度提剑冲上,拼着全身力气硬生生将他仓促回防的剑打落。
两拨人继续混战在一起,阎长天难缠,他剑法精湛,内力深厚,练了许多功夫,一身皮肉仿若铁打,轻易不能伤到他。
他与十几人对战不落颓势,反而越战越勇,长时间的对战下来,他才受了些皮外伤,可已经斩杀了近半数杀手了。
不知道又过了多久,忽然冲天的火光亮起,灼热的空气与滚滚黑烟不断往上涌,路十三哈哈大笑:“终于!终于!老不死的,你活下来也没用了!玄阴楼今日彻底没了!没了!”
“你找死!”阎长天勃然大怒,一掌向路十三拍去,路十三却没躲,不仅硬是接下了这一击,还死死钳住了他的手。
最后活下来的两个杀手也扑上去,一左一右抱住了他的腿。
“顾熹微!动手啊!”
顾熹微剑早就断了,他眼前天旋地转,仍然起身跌跌撞撞往前冲,扑到阎长天身上,用断剑往他的胸口扎去。阎长天一掌拍来,他也像路十三一样硬生生挨下这一掌,左臂钳住那只手,右手仍然不停往他心脏刺去。
一下,两下,三下……
终于冰冷的锋刃穿透那身铜皮铁骨,扎入那颗脆弱的心脏之中。
顾熹微怒喝一声,转动剑柄,生生将那颗心脏搅碎!
他终于无力为继,被回光返照的阎长天一掌拍飞。
他看着倒飞的景物,只觉得痛快释然,数十年血仇,今日终于得报了,幼时的记忆、父母的脸庞、那些和他又笑又闹的同门、勾肩搭背叫他去喝酒的朋友、杏花纷飞下南玘抬头看向他的脸,在他脑海中一一闪过,最终在他重重摔落在地时停止。
他模糊的视线里,胸口扎着断剑的高大人影还在一步一步朝他走来。
怒吼声、呼唤声,他什么都听不清了。
最后他只看见扭曲的景物里,血与火中升起一弧明亮的月光,高大人影随着那月光一分为二轰然落地。
身下的木质地板被火蛇一口咬下,他就这样跌入了一片光明刺眼的地方。
痛苦的,无处可逃的高温里,似乎曾有一瞬微凉的温度擦过他的指尖。
一切都在火光中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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