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为了安顿那只过分活泼的狗，文满星费了好一番功夫。等他到晨祷堂的时候，人们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

教堂尖顶直刺天空，门口人群摩肩接踵，出窝黄蜂一般嗡嗡作响——

直到大门打开，他们如同水流一般涌进了空旷的大殿。

饶是文满星早有心理准备，推开大门的时候还是被吓了一跳。

里面开着炽白色大灯，晨祷堂一片圣光闪耀。

殿堂穹顶高耸，密布钴蓝色暗金属。大殿尽头是一顶全息晶体大屏。

一个巨大的人头在屏幕上缓缓微笑，神情意味深长。

仅仅是一张静态的投影，人们却被火烫到一般，齐齐低下了头。

最让文满星愕然的，是那万方齐奏的低吟声。

人们在诵经。

从者之众，声音之齐，态度之虔诚，让人感觉——

下一秒天国就要在此诞生。

文满星迅速找了个空座位坐下。

他下意识地摩挲起脖颈，用手指寻找那根细细的金属链条。

摸空的同时才蓦然想起，怀表已经被神使没收了。

就在文满星低头的一会功夫，那异口同声的念祷声突然停了。

礼堂里遍布的白灯一下子全部熄灭，在人眼还没适应黑暗的零点几秒内，人群中央闪现出一个巨大的全息投影。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头，透过蓝色的全息投影，慈爱地注视着底下的人群。

“神呐！”人群中爆发出低低的叹声。

原来这就是神，文满星心想，也没什么特别的。

“祂”的神态表情，莫名让他想起从前孤儿署的署长。

署长只用两种姿态面对人群：不是责备，就是原谅。

文满星索然无味，随即低下头，扫视了一圈人群。

没看到约夫。

刀疤格桑混迹在人群里，朝他比了个下流的手势。

文满星不做理会，他没空。

如今系统正在他的意识里暴跳如雷！

它终于反应过来了，对着文满星破口大骂！

文满星心知此事不能善了，只好在庇特律之神的注视下，安抚这尊发怒的“邪神”。

【那条狗要是被人发现，你立马就会被拉出去毙了！】

【你知道这座城里，有多少自发的“眼线”吗？】

系统冷笑一声：【思想控制越高压的地方，人越是爱互相举报攻讦，庇特律一年9794例判罚，里面有5987例都是同伴举报！】

【怎么，你自己就活得像条狗，还要同情起同类来？】

文满星跳过它极具侮辱性的问题，表示是自己考虑欠妥，立刻滑跪道歉。

他还在思考怎么圆，系统却识破了他的阳奉阴违，暴怒中露出了自己狰狞的面目——

【你的虐杀任务失败，不用解释了——】

【请接受惩罚！】

下一秒——

剧痛立刻贯通了文满星的脊柱，一道剧烈的电意游走于他的神经之间！

跳过肌肉关节，大脑皮质的感觉中枢直接传来逼近人体休克极限的剧烈刺激！

好痛！

文满星的眼前霎时变得一片漆黑。

*

白汀从神使通道进晨祷堂的时候，全息投影的“神”正慈爱地注视着底下乌压压的人头。

白汀瞄了眼，从胸前取下墨镜戴上。

室内光线不足，但墨镜带有夜视功能。白神使清晰地扫了一圈，谦虚地认为，这群信徒虔诚得叫他自愧不如。

王约翰跑去扑杀队抓人，玛丽正和审判所扯皮，忙着处理她手下小神甫半夜私自外出的事。

而晨祷堂需要大神使坐镇，视察的工作自然而然落到白汀头上。

显而易见，白汀并不热衷于这份工作。早上六点，他就催促随行神甫，让他把最新的药剂申请单提交过来，他准备趁着晨祷时间检查一下。

这是他的习惯。

即使白汀没有明说，但人人都明白：这位神使，极端地厌恶瘾君子。

神甫把标红的表单传输给白汀的个人终端：“这次，单次药剂申请量超过50支的有38人，超过70的有1人。”

单次申请50支以上，有成瘾嫌疑，70支是中重度以上成瘾标准。

果然，神甫见上司的表情一下子冷下来。

“居民编号？”

“B0221，新居民，申请了很多……镇痛剂。”

白汀颇有些诧异：镇痛剂？

神甫一看他挑眉头，就腿肚子打颤，连忙飞速地说道：“镇痛剂成分特殊，直接作用于人的感觉中枢，药效是缓解肌肉关节酸痛和抑制神经元间的生物电传递。”

“唯一的问题是，用量太多会损害大脑细胞，造成不可逆的脑力衰退。”

顾前不顾后，这倒是瘾君子的常见作风。

白汀懒洋洋地问：“申请剂量？”

神甫顿了一下，报出一个惊人的数字：“200支。”

白汀沉默了。

神甫心里挥汗，这剂量简直能药倒十头大象！哪个疯子才会这么做啊！

不知道白神使最讨厌用药成瘾的吗？

白汀讨厌用药者，这事绝非空穴来风。

他刚接管药剂所时，大家还不了解他的脾气。

曾有个平民一次性申请了67支精神诱导剂。

当天，白神使就客客气气，把人叫进了宗教署——然后晾了一整个白天。

到晚上，那倒霉蛋才等来一位低级神甫。

神甫通知他：宗教署给他安排了新任务，到s级危险区收集抗虫害型被子植物的种子。

——这任务和强制自杀没任何区别。

倒霉的瘾君子眼前发黑，胆战心惊地走回居住所，发现自己的屋子被翻了个底朝天。

原来他被拘在宗教署的功夫，审判所神甫闯进他家——

找到了他藏在枕头下的家庭合照。

王约翰直接判了那人死刑。

这场间接导致的死亡，让庇特律的一众瘾君子变成了惊弓之鸟，再也不敢公然滥用药物，挑衅这位神使的权威。

随行神甫静悄悄地立在他身旁。

白汀戴着半边耳塞和墨镜，单手放大电子申请表单，正在察看。

神甫谄媚道：“需要晨祷结束把这些人叫来吗？”

“不用。”白汀说，嘴唇绷成一条直线。

明显不妙。

神甫忍不住替那个倒霉鬼祈祷。

白汀抬头，隔着墨镜瞟了眼正在众人脑袋上笑得满脸褶的全息“神”像。

他轻点座椅扶手，干脆下令：“直接送进——”

他话还没说完，教堂中突然起了一阵异动。

正在等待吩咐的随行神甫悚然看去：这又是在搞什么？

人群喧闹起来，站在外围的灰衣们接收到神使的消息，快速维护起秩序。

沿途的人群瞥见神使黑袍，摩西分海一般分开。

给白汀让出了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

直通骚乱的中心。

人群的包围圈中央，一个浑身湿透，双目紧闭的年轻人倒在地上。

只消一眼，白汀就认出了，是那个昨晚跟狗说话的怪人。

灰衣卫队接收到白汀的眼神，立刻走上前检查，摸了摸文满星的脖颈：“脉搏消失——不，又有了。”

白汀很明显不耐烦了。

对神使来说，直接表露情绪等同失态。像王约翰，平时基本看不出类人的表情。

“什么叫没有，‘现在又有’了？”

检查脉搏的神甫咽了咽口水，如实答道：“本来是真的没有，您一靠近，心跳又恢复了。”

“怀疑是剧烈疼痛导致的休克。”

“居民编号B0221，脉搏细速，心率过速，收缩压低于70，判断为重度休克，是否送医？”

*

文满星做了个很短很黑的梦。

等醒来的时候，体内各项激素水平都已经恢复稳定。

明显经历了药物干预。

他摸了摸身下，发现是一张粗糙但软乎的床单。意识稍加恢复，他就撑起了身体。

面前是一张报纸，标题是《帝国中央访问黛丝伯爵属地，是人性的扭曲，还是鳄鱼的眼泪》，标题夸张烂俗，明显是某个三流小报。

有人正津津有味地看背面的八卦版块，半只黑皮手套松松捏着报纸边缘。

听到动静，那人放下报纸，露出一双金绿色的眼睛：“醒了。”

文满星的血压又一次上升了。

他认出了这人的神使袍。

然而此时，一只幼犬正趴在白汀的腿上，用牙齿咬着他的神使袍角。

它奶油色的尾巴尖快乐地转成了螺旋桨。

文满星：“……”

治疗舱在此时嘀了一声——

“患者心跳加快，检测到体内去甲肾上腺素、苯基乙胺水平上升，是否进行情感抑制干预？”

白汀低头正逗弄着幼犬，没理会治疗舱的提示音。

文满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发现那狗并不紧张害怕，正在白汀腿上乐呵地练往返跑。

“你现在因情感罪被捕，根据庇特律守则第53条和第79条，你将被送往审判所接受王约翰审判——”

白汀对人对事一向冷淡，此时却耐心极佳，由着腿上的小狗叼他指尖的手套。

他说完，抬头扫了文满星一眼道：

“这个月他已经判了97例死刑，你猜猜，都是以什么罪名进去的？”

和平时相比，白汀的语气甚至算得上循循善诱。

文满星知道，这问题的答案，必然是情感罪。

他开始思考自己生还的可能性，然而结论是：低于百分之一。

由于紧张，他的心率再一次升高了。

“不过，你还有另一个选择——”

这位神秘的神使挑了挑眉，笑道：

“从今以后，跟着我。”

跟着他？

文满星一愣，他没料到事情的发展会是这样。

为什么？

出于习惯，他不禁揣摩起这神使的意图，然而怎么分析，都觉得不太妙。

他正踌躇着开口婉拒，一道机械音却在此时突兀地响起——

【支线二任务三已解锁：背叛】

【潜伏在白神使身旁，在他最信任你的时候出卖他。】

【虔诚的神使，招引来地狱的恶魔。被冻僵的蛇，最终会咬死农夫——】

【你不会再让我失望了，对吗？】

文满星：“……”

我能做个人吗？

他没有注意到，在系统说话时，白汀的面色忽然变得有些奇怪。

晨祷堂的骚乱暂时还没有传到宗教署里。

因为宗教署里本身就剑拔弩张。

两位大神使无暇分神，正在掰扯一桩官司。

关于玛丽手下的拉莫神甫半夜私自外出。

王约翰坚持认为，目前地下乱党声势愈隆，拉莫此举意味不明，很有投敌叛变的嫌疑。

总而言之，就是要人。

玛丽神使知道人进审判所就是个半残，极力反对。

“王神使，神甫外出不合规定。小惩大诫，何必牵扯到‘地下反对党’呢？”

王约翰一被分权就跳脚，玛丽受够了他的无理取闹。

“玛丽神使，你太容易心软了。”王约翰说话的时候表情没有一丝起伏，像一尊会张口的诡异蜡像。

“不过女人么，意志不坚定，情感软弱——常有的事。”

用“情感”指责一位大神使，是**裸的挑衅！

玛丽显然被激怒了，她冷笑道：“王神使，看来，你接下来就准备要控告我啊。”

“好啊，我倒要看看，你会判我什么罪名！”

王约翰自知失言，也不理会，装作没有听见。

“伯格登！”王约翰下令道，“去把人给我带来！”

一个身材极其高大的男子应声而出，踏步时，蒲扇般的脚使得地面一阵微颤。

他并没有身穿灰衣，面貌却异于常人。

眉毛稀疏，鼻梁低平，眼距很开。

“好……”伯格登说话有些口齿不清，好像因为舌头太大，在口腔里挪转不开。

“拉，拉莫，你过来吧。”他用巨大的手臂笨拙地挥开挡路的神甫，无视他人惊恐、厌恶的目光。

伯格登呆滞的眼神，紧锁着拉莫。

——伯格登是个傻子。

机械音当面密谋[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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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濒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