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援行动一直持续到后半夜，直到雨水渐稀，潮水缓和，从上游冲下来的鱼鱼才变少了一点。河中鱼群遍布，无论是被救的鱼还是救鱼的鱼，几乎所有的鱼鱼都漂在水面上，脊背上闪着雨水，尾尖破开水面时会带起风声。

每只鱼都很累了，背鳍酸涩，尾鳍的摆动变得迟缓起来，然而即使如此，即使在水中拉出的长线变得弯曲继而歪扭起来。每当有一道缺口出现，后方便会几只鱼鱼游着一同补上，重新将这条并不坚固的拦截线补充的更加完整。

小鲤鱼晃着尾巴穿梭在河中，推起大鱼小鱼去往不同的地方，小鱼放在这边，大鱼在那边，受伤的鱼鱼在那边，小金眼神掠过浅滩边半躺在水里的一片又一片鱼，看他们翻起的白肚皮和翕动的鱼鳃，说不难过是不可能的，但是容容说了，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要做的，就是先把他们拦下来呀。

被小金推着的圆尾斗鱼挣扎了下，看着小金道：“没想到在这种情况下见面了，小金。”

小鲤鱼愣了下，在夜色中努力睁大双眼，看着圆尾斗鱼晃动着的不再完整的尾巴，惊讶的叫了出来：“你、你……阿一！”

阿一扑通一声倒在水中，喟叹似的道：“是我呀。”

曾经漂亮的喜欢打架的圆尾斗鱼突然变得温和起来，就连他以前摸过的漂亮尾巴也冲中间裂开了，小金有些不知所措，这种变化来得太快太突然，就好像中间游过的那些河段被折叠起来，他印象里的阿一还是爱漂亮的、嚣张得不得了圆尾斗鱼。

“等老子恢复过来，打架可不会输给你哦！”阿一瞥了他一眼道。

听到他这么说，小金又高兴起来，虽然只见过一面，但是已经是老朋友了，小鲤鱼推着他往浅滩边游，一边道：“那你要快快好起来哦~”

阿一看着水流从自己的尾巴中间穿过，片刻后应了一声。

浅滩很快就到了，小金轻轻将阿一放下，拍拍他，道：“等下再来看你哦，我还要去找其他鱼鱼。”

话音未落，小鲤鱼就匆匆走了，阿一看着他比当初更迅疾的游动，忽的冒了个泡泡，还是有很多好事的不是吗，这么显眼的金色都能在黄河里活得肆意，他的尾巴就算不能愈合，也能好好的活下来吧。

“你们认识？”旁边一只鱼问，他的脊背受伤了，只能一面斜躺在水中，无法翻身。

阿一看了他一眼，又瞥见周围和他一样的更多鱼鱼，惊讶之余还有些感慨，答道：“见过一面，在还没有这么多沙子的黄河里。”

众鱼惊讶，道：“那你被冲得好远啊。”

阿一无奈的晃了下尾巴，道：“我那是被挂到尾巴了。”

不远处又有一只鱼喊道：“我也是我也是！我是青铜峡来的！我当时正在追钩虾，忽然就被水拍出来了，晕了好久，刚醒过来就发现好像漂了好远……”

“那……”群鱼们相互看看，把那一句问话留下心里，应该有更多的鱼滞留在这里以前的黄河里吧。

聊天蓦的就中断了，阿一左右看看，道：“这是哪里。”

“龙门啊。”所有鱼鱼回答道。

阿一：“……”

来自青铜峡的鱼鱼：“这也太远了吧！！”

遇到了阿一，小金更有点难过了，但是阿一说要跟他打架，他又不是那么难受了。小鲤鱼晃着尾尖找到一只晃着胸鳍慌张打转的幼鱼，带着他朝河边游去，余光里大鲵闪着雨水的皮肤掠过，小金大叫道：“容容容容！我刚才找到阿一啦！”

容容推着一只大大大鱼浮出水面，有点疑惑道：“那么远？”

小金“嗯嗯”点头，道：“阿一尾巴坏掉了，好可惜哦，不过他说了好了以后还可以跟我们打架。”

容容转头看向一旁受伤的鱼群，没有说话。

“哇啊啊啊大大大鱼！”被小金带过来的小小池沼公鱼大叫一声，一转头又瞥见大鲵，顿时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毕竟大鱼看起来歪歪扭扭半死不活，这大鲵可是活蹦乱跳，一双眼锐利的很呢！

小金一摆胸鳍，将他挡在另一边，朝容容道：“大鱼也受伤了吗。”

容容应了一声，点点大鲶鱼的同样光滑的皮肤，道：“看起来没有，但是……好像快死了。”

大鱼侧躺着，容容力量稍小一点他就往下沉去，嘴巴开开合合，一边眼睛看着他们，沉默又安静，好像知道即将发生什么一样。

小鲤鱼“哦”一声，圆圆的眼睛看着这只比容容还要大一点的大鱼，不知道该说什么，身后小鱼悄悄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张望着。

容容看了眼雨幕下的河面，道：“那我先走了。”

小金想着，忽的一摆尾巴游上去，轻轻拍拍大鲶鱼的脑袋，道：“不要担心哦，一定会好好的，鱼鱼们都好厉害好厉害的，你这么大，一定更厉害吧！”

一道水波后，小鲤鱼带着池沼公鱼游远了，容容看着他的背影隐在水中，晃了下尾尖，转身朝着不远处的岸边游去。

在那里，洪水没过浅滩，冲出一片和缓的水域，水流较其他浅滩深一点，又有许多草籽和昆虫，许多受伤的大鱼都被放在那里。容容找了个合适的位置将大鱼放下，想了想，又从河底翻出一捧钩虾推过去，便要转身离开。大鱼张张嘴巴，看钩虾蹦跳着在泥里弹动，虚弱道：“你、你为什么……”

容容歪歪脑袋，道：“什么为什么。”

旁边的大鱼们都看过来，一只成年马口鱼问：“为什么不直接吃掉我们。”——而是要做这种事，所有鱼的眼神里都传递着这样一个信息。

身前河水缓缓流过，容容晃了下尾尖，道：“小金希望你们都活着，大家也是这么想的，虽然可能不大，但我希望你们能像小金希望的那样，挺过这一次洪水。”

大鲵说完就走了，只留下一群鱼仰躺着努力面面相觑，片刻后一只鱼张口吞掉一只蹦到嘴边的钩虾，道：“我是不是在做梦。”

“我小时候就没做过这样天真的梦了好嘛！”又一只鱼喊了一声，忽的用力翻过身，发出响亮一声拍水声，道，“老子还没看到曾曾曾曾曾孙呢，怎么能死在这里。”

另一边。

小金将池沼公鱼送回小鱼区，嘱咐他乖乖呆着先不要乱跑，还没有说完，旁边就响起幼鱼们大叫的声音——“妈妈我要找妈妈！”、“呜呜呜大哥不见了我找不到大哥了”、“这里是哪里呀我想回家！”

“哎呀哎呀，大家不要哭，等下就能回去了……不要乱跑呀。”最前漂下来的银色小鱼和其他鱼鱼们一边安慰，一边慌慌张张将稚鱼和幼鱼们圈起来，防止他们再游出去跑丢了。

池沼公鱼看着，忽道：“回不去了。”

一语既出，旁边的幼鱼们哭得更凶了，小金不知所措看着，忽的想起花骨鱼宝宝们，“哎呀”一声，道：“不知道宝宝们回去没有！”

同样参与救援的黄河鮈推着一只小鱼过来，意外道：“你有宝宝了？”

小金点头又摇头，旁边小鱼们哭着闹着，他一下子又担心起来，背鳍晃了两下，不知该如何是好。容容游过来，道：“怎么。”

“宝宝们想回家，”小金说着，鼓鼓嘴巴，又小小声的道，“宝宝们回去了吗。”

奇奇怪怪的话说出来，也只有容容能听懂了，他抬头看一眼淅淅沥沥的小雨，河面也不向一开始那么起伏不定了，而后朝小金冒了个泡泡。

小鲤鱼晃了下背鳍，明白了。

“宝宝们！”小金大叫一声，游到那群幼鱼的前方，道，“想回家的跟我来，我来带你们回家！”

“哇！”稚鱼们大叫着一拥而上，眨眼间包围了这只金色小鲤鱼。

容容低鸣一声，看着幼鱼们离开的水痕，继而晃着尾尖，再次向水中漂浮的游鱼们游了过去。

岸上。

杜行有点不耐烦，道：“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也不想知道你们是谁，我真的要走了，马上雨就停了，再不去就真的晚了，跟项目的机会难得，我还不想就这么被踢出去。”

旁边几人漫不经心看着他，之前的三人又穿上了雨衣，跟班举着把伞，给大金链子打着，借着屋内的光，杜行看到飘散的雨丝散着金色的光。

这种时候就不要想构图了啊，杜行站在雨里，见几人不说话，便抱着那一大堆东西转身就走，一边道：“那我走了。”

刀疤男伸手拦着他。

大金链子闲聊似的道：“你们那什么项目，一定要雨天。”

杜行只好再次转回来，道：“水生生物监测，就是看河里有什么鱼什么虾米什么草，都有多少，在哪里长得怎么样，下雨是要做对照啊，对照你们懂吗，就是一个没下雨的样本，跟一个下过雨的样本，其他条件都一样，看雨水对它的影像……”

“老子只知道一个揍过的人跟一个没揍过的人有什么区别。”刀疤男开口嘲道。

“啊，”杜行张张嘴巴，道，“也差不多吧，就是那个意思。”

旁边有人道：“不看水吗。”

杜行道：“那是水质检测，不一样。”

“那小动物肯定是越多越好吧。”又一人道。

“也不一定，”杜行说着，观察着众人的脸色，换了个方式道，“但总比少了好。”

“那我们韩爷算是大功德了。”有小弟说了句，众人都是点头，杜行瞧着他们，决定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于是又没人说话了。

杜行实在拿不准这群人到底要干什么，雨水淅淅沥沥，把他刚刚晾干一点的衣服又淋湿了，雨水顺着头发滴到眼睛上，睫毛粘在一起，感觉有点难受。

“不让走，好歹借下伞吧。”杜行说着，大大咧咧钻到伞下，站在大金链子和他的小弟中间，沾着雨水的衣服蹭了两人一身。

大金链子“啧”一声移开胳膊，小弟一抬手将杜行推出去，威胁道：“找打啊你！”

地面湿滑，杜行趔趄两下才站稳，怀里抱着的东西哗啦啦撒了一地，放在最上面的对讲机咕噜噜滚出去老远。

“老子早想揍他了。”刀疤男握拳，看了眼领头人。

大金链子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似的，继续之前的闲聊：“就不能换个人，非得跟个洋鬼子？”

杜行捡平板的动作一顿，起身自嘲道：“搞学术，国内的比不过出过海的，出过海的比不过原本就是国外的，再说了，我想换，也得有地方要啊。”

大金链子“哦”一声，道：“我们韩爷还缺个养鱼的。”

杜行：“……”

杜行被这人的脑回路震了下，一脸无语的继续弯腰捡东西，雨水从雨点变成雨丝，风一吹，就柔柔的贴在脸上，无端的在凉夜里透出一丝寒意。杜行再次跑神，捡起地上的相机镜头，心道，秋天了。

背后无线电响了下，一人朝大金链子道：“韩爷要走了。”

我也有无线电啊，就是不知道进水了能不能用，杜行走过去捡最外面的对讲机，蓦的对讲机通话灯亮了下，文森特的声音传了出来——“跳！”

众人尚来不及反应，杜行握着对讲机能看见对方眨眼间变得惊疑的眼神，以及搜寻声音来源的慢动作，这一瞬，时间无限短又无限长，杜行甚至来不及思考跳什么跳哪里怎么跳，就抱着那一堆东西横跨两步，嘭一声跃进黄河里——腾空而起的瞬间，杜行后知后觉想起来，他好像忘了吸气了。

“操！”刀疤男爆喝的尾音还没出完，就被悄然出现的武警团团围住，突击步/枪在雨中闪烁着微光。

“不许动，举起手来！”

方队一声喝，砰一声打掉那人手中的对讲机，眼神格外锐利。背后文森特几步冲到岸边去救人，比他更快的却是穿着迷彩服的武警战士，他几下扒掉防弹衣，朝河中努力上浮的杜行游去。

文森特被溅了一身水，伸手捡起地上的护具，朝抱着箱子和木板赶来的小余和老任招招手，道：“没事，还活着。”

小余被他的语气逗笑了，片刻后又忍不住后怕起来，包围圈中的大金链子瞧着文森特，缓缓举起手来，道：“果然是条子。”

文森特微微一笑，道：“不好意思，我真的是个研究员。”

不远处，一名警员小跑赶来，道：“方队，一网打尽，一个都没跑！”

方队瞧着雨中愕然变了脸色的几人，朝旁边使了个眼色，警员们会意，上前干脆利落将人铐起来，企图反抗的在干脆利落的一声枪响后也老实起来。

河中。

武警拖着杜行游回岸边，攀着小余递出去的箱子缓了口气，道：“鱼，河里好多鱼。”

方队别上枪，走过来道：“河里没鱼就是怪事了。”

杜行咳出几口混着沙子的水，被方队拉起来，道：“不是，是很多很多鱼，你看那边。”

方队抬头望去，只见茫茫夜色中，河面起伏翻滚，那些腾起的不是相互碰撞的浪花，而是追着浪花的鱼，更靠近岸边的地方，鱼群白花花一片正随着水波微微起伏着。

不远处，成年鱼群带着能追到的鱼鱼回来了。

他们脊背竖起，逆流直上，一路破浪，乘风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