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15

根据美国减刑规定,唐莎在未来10年内仍需接受行为监管,不能违反任何州或联邦法律,并且要定期出席咨询面谈,他要求律师据此引出唐莎,但一个人想藏起来,总有办法。一多月后,律师才查到唐莎已出境,三天前抵达广州。

从获知唐莎出狱起,他就开始做噩梦。得知唐莎回国后,他梦里总有一张披头散发扭曲的脸,枪管黑洞洞地对着人,两声毫不迟疑的枪响后,叶之南和秦越仰面倒下。

他没跟秦峥说过噩梦的内容,但几次呼喊着“阿南”惊醒,被秦峥听到过,把索索丢给他:“抱着它睡吧。”

广州距离云州不到三千里,不在大洋彼岸。他更频繁地做噩梦。秦峥为此每天都来他家住,就睡隔壁房间,人被梦魇住了很受罪,最好有人第一时间摇醒。

秦峥强迫他休假,他觉得必须尽快恢复精神状态,照办了,并且每周去秦峥曾经的心理医生处报到两次。秦峥不让人安排去外地出差的行程,忙到再晚都会回他家,就跟当年看顾痛失爱侣的秦杉一样。

有个工作日,他订的《蔷薇在微笑》装裱完成,他去天空艺术空间拿,叶之南迎面走来。他点个头继续走,叶之南喊他:“烨辰。”

他五内俱动。破冰后,叶之南对他的称呼是唐总,跟别人对他一样,从没喊过他的名字。

目光相对,叶之南温言说:“你别忧心,我会等她来。你先休息一段时间,这边的工作都先放下,别被她影响到自己的生活。”

他只说得出一个“嗯”字,依言全面停工,待在家里让阿姨教他做饭。阿姨的女儿怀孕了,明年得辞工回乡帮女儿带孩子,他想把秦峥爱吃的菜都学会。

简单的西式早餐都能让秦峥膜拜他,他整个人很膨胀,就从阿姨说有点难度的水煮鱼做起。

他心想事成,再次收获了秦峥那一汪深泉般的目光。秦峥扫光一整碗,问:“两颗辣椒就能把你弄死,怎么做出来的?有阿姨做的七分像了。”

他让秦峥进厨房看他的宝贝,从厨房秤到量杯一应俱全,还抓起一把五颜六色带刻度的小勺子,晃给秦峥看,0.5克到10克都有,绝对精确,能把中式菜谱里那些“少许”和“适量”等词具化。

他喜滋滋地盘算,等他掌握了川菜技能,就进军广东菜。第一步就把“炆、焗、啫”这种他常见但不求甚解的词搞懂,煲汤也学起来,秦峥就不用在外吃了,订位经常排不到当天,烦。

秦峥支起长腿,靠着墙看他说得头头是道,一双眼睛很明亮,但只是深深看着他,不说话,也没表情,他急忙承诺:“我就业余学,不会占用工作时间。”

索索喝完水,扑上秦峥,秦峥逗了几下,抬头笑道:“做饭这么有天赋,经常给人做早餐吗?”

他刚做了个啊的口型,秦峥吹声口哨,拉着狗绳飞一般跑出去了,挺雀跃的背影。他快步跟上,心想这人太好哄了,让他吃美了就行,不过今天水煮鱼只是开胃小菜。

草坪上,秦峥和索索玩着握手立正的小游戏,他抛出篮球,发出指令:“投篮。”

索索已是成年猎犬体型了,威风凛凛很精干,闪电般跃起,抱住球,往天空投,他接住,往更高处投,索索高高窜起,伸爪压住球,打落了它。

他转头看秦峥,如愿看到秦峥目瞪口呆,他得意非凡:“没等到你让索索露两手,那就换我来。”

秦峥只知道索索会些基本技能,打篮球是保密项目,就为这一刻能给秦峥惊喜。

秦峥扑向索索,对它又抱又亲:“你连盖帽都会!你可以啊,都敢伙同别人隐藏实力了,你不是我的吗!”

他自得地抱着双臂,秦峥仰头,跟他笑脸相望:“索索还会什么!”

秦峥被他拖累,这阵子睡眠很差,他很过意不去,总算又能看到这灿烂的笑容,他的心情好得要命,故意苦着脸说:“一分球勉强也可以,前提是抱起来。抢篮板实在教不会,我个子高点,以后还是我陪你打吧。”

秦峥搂着索索问:“你出差的时候呢?”

他说:“你把我跟你排到一起出差呗,好久没跟你出差了。”

秦峥说:“我是问你在天空那边,不搞园艺了吗?”

他笑道:“不用每次都去吧,他们对流程摸得很熟了。”

秦峥就笑了,用额头顶着索索的头,跟它亲热了一会儿,再按他的方法,和索索玩起了篮球。他回屋拿可乐,不时回头看,走过内心喧闹的前半生,或许就为了坐此庭院,享受宁静欢欣吧。

秦峥玩累了坐到他身边,接过他递上的冰可乐喝了几大口,舒舒服服地伸长了腿,突然问:“毕加索有幅画,叫《拿烟斗的男孩》,你知道吗?”

他乐了:“你认识的我,是个资深藏家,你说呢?”

秦峥说那年独游西班牙时,看了一个毕加索作品展,宣传册上就有那幅画,但注明是私人珍藏,不在展出之列,实为憾事。他有同感,那样精美绝伦的作品却无缘亲眼一见,是全人类共同的损失,他想过,将来他老得两眼昏花,就把藏品捐去博物馆,让更多人看到。

秦峥点头,思忖道:“你年轻的时候,就长那样吧?”

画中人清秀阴郁,还带有几分桀骜感,是个美少年。他大乐,嘴上却不饶:“你是说我现在很老吗?”

秦峥不在意地答:“我都老了。”

他扭脸看秦峥,集团子公司拿到国家颁发的一个科学技术奖,秦峥下午出席了仪式,穿得很正式,是他置办的。秦峥总笑他精于穿衣打扮,从前年起,就让他包办行头了。

这身西装很考究,别人穿来是骄矜,秦峥眉眼英气,身型挺拔,还总有些不按常例出牌的率性,穿上它自有一种洒脱感,像他从小看熟的在南方湿热夏日生长的植物,雨后疯长得很恣意,张牙舞爪的热情,他由衷道:“老的是我,你风华正茂,真是好靓仔。”

最后这句他说的是广东话,但很好懂,秦峥看着他笑,悠悠说:“等下次在我哥家见到祸水,我问问他,能不能想办法把那幅画弄到手。”

他绝倒,亲了索索好几下。索索没白吃苦,它会打篮球,极大地取悦到秦峥了,竟然异想天开想买下《拿烟斗的男孩》,它上一次出现在拍卖场,成交价是1.04亿美金。不过,很难拿到,不光是价格问题,还因它背后隐藏着一个让人动容的故事。

20世纪,《拿烟斗的男孩》被德国一位犹太富商收藏,他的独子和世交的女儿青梅竹马,每当女孩对男孩有小小的请求时,都会写在小纸条上,贴在男孩最钟爱的这幅画旁边。

画作成了两个孩子的感情沟通纽带,青春时期,两人相爱了,但第二次世界大战随即爆发,两家人失散了。

战后,女孩和父亲走遍德国境内所有犹太人安置点,都没能找到男孩一家。在德国政府公文中他们获知,男孩家族除了零星成员逃去非洲,其余人员都没能逃出魔爪。

后来,女孩结婚了,有次和丈夫来到英国伦敦,听说当地正在举行一场拍卖会,其中有男孩家族的收藏品,她去到拍卖会现场,买下了盟军从德国缴获的战利品《拿烟斗的男孩》。

当年,纳粹集中营里,男孩的父亲死在毒气室,母亲死在机关枪下,男孩在死人堆里被美军救下,他开始自学经济和法律。有次在英国出差时,男孩无意间看到美国驻英国大使夫妇为爱因斯坦举办追悼会的新闻照片,他认出大使夫人是他的初恋情人。

女孩早已为人母,男孩忍痛没去美国寻找她,把精力投入到振兴家族上。一次偶然的机会,他得知大使夫妇收藏了《拿烟斗的男孩》。

分离了几十年的恋人重逢了,女孩想把画作还给男孩,男孩没有接受。几十年后,女孩因病辞世,临终前希望男孩收回画作,但为了顾全女孩家人的感受,男孩再次拒绝了好意。女孩只能让家人在她过世后,把画作送上拍卖场。最后,它被神秘买家以天价拍得。

直到男孩也辞世,人们才知道,正是他拍下了《拿烟斗的男孩》,这幅画一直陪伴他走向人生尽头。

他笑着想,两家的后人都不大可能把它送上拍卖场,但人有梦想是好事,他拍拍秦峥的肩说:“加油。”

秦峥瞥他一眼:“你也知道有多难弄到手吧。光我加油不行,你也别偷懒,也打起精神赚钱,别再老想着你妹妹。”

他应得爽快,但直到这一年过去,唐莎也没露过面。他的心理压力仍大,但时间既能抚平伤痛,也能冲淡恐惧,工作使他恢复镇定,不常做噩梦了,秦峥放心了些,但还是不让人安排去省外的行程,免得当天赶不回来。

众人的新拍卖公司终于开起来了,法人是刘亚成。刘亚成是大收藏家,在这行有信誉保障,他和叶之南及吴晓芸等人也入了伙。新公司名为品至,是刘亚成请人算过的,将于年底的秋拍时正式揭幕。

3月底,从绿岛祭拜夏至回云州后,叶之南接了一个小型专拍,藏家生前是他的老客户。最好的物件都被藏家子孙陆续转让了,剩下的品质尚可,但缺有份量的,他和刘亚成都拿出想出让的数件送了去,把声势做上去。

这场是叶之南在履行人情,定的是小场子。开场前半小时他赶到,跟潜在买家聊聊他那几件藏品,忽然听到后台传来一声闷响。

在噩梦里,他一而再地听到枪响,比阿豹更快冲去后台。规格再小的拍卖会,只要是叶之南主槌,必会提前一小时到会场准备,独自待在后台,把每个细节再梳理一遍,唐莎因而得到了机会。

叶之南主槌的春拍都是年度重场,安保措施很严密,但这场是小拍,唐莎潜在后台的幕布里,对叶之南开出一枪,被叶之南敏锐地躲过,启动了报警器。

唐莎再想开枪时,角度被叶之南封住了。她泼出的硫酸四溅,他和阿豹齐齐扑向唐莎,唐莎的枪被阿豹踢开,缠斗中,唐莎掏出辣椒水,阿豹跌落在地,捂着眼睛翻滚。

叶之南去扶阿豹,他的眼睛也溅到了,手刚抬起,唐莎从怀中摸出匕首刺向他,再飞快拔出,向叶之南刺去。

他竭尽全力去抓,死死攥住那刀身。不论唐莎怎么踢他蹬他骂他,他都不松手,一迭声地喊:“阿莎,阿莎。”

他的妹妹,昔日盛气的少女,在狱中蹉跎十多年后,是个怨毒发狂的妇人了。在失去知觉之前,他最后的意识是,坏了,明天说好跟秦峥去场馆打球的,索索也去,让新球友们开开眼界。

一天一地的漆黑里,他做了个很奇怪的梦。梦里是一幕幕凌乱的场景,都和他有关,但他只能边走边看,想看得仔细些,再仔细些,挣扎着醒了过来。

惊喜的声音响起:“醒了醒了。”

他睁眼,是个穿着护工服的憨厚男人在说话,还有个女人按了床头铃声,通知医护人员过来查看。他转动眼珠,看清自己身处病房,左手手腕在输液,身上插着各种管子,他问:“他们呢?”

女人是叶之南的助理之一,说:“叶总他们等您从手术室出来就去做笔录了,可能等下就回了。”

医生护士都来了,握着手问话,确定他神清语利,再告诉他,那一刀捅进去,还绞了一绞,再拔出来,是要人命的手法,所幸只捅到肋骨之间,没伤到五脏六腑。他的手术很成功,各项指标也平稳,就是失血过多,还需静养。

他抬头看几大袋点滴,问:“多久了?”

护工说从他被送来抢救到现在快4个小时了,手机突然响起。他两只手都被包得紧紧的,护工帮他拿起,他一看,是秦峥,想接,不敢接。他说话很吃力,气息也弱,会被秦峥听出来。

秦峥身在省内一个地级市,分公司承接了当地一个连接三座城市的桥隧工程,它因建筑规模和施工难度被瞩目。工程总设计师是秦望,总工程师是秦杉,秦峥担任了项目总经理,今天正式动工建设。

按常规,项目组和当地政府会有个庆祝宴会,他不知道秦峥为何在这时打来电话,但他不能接。这种利在千秋的跨海大桥项目,各方都重视,他不能给秦峥添乱,正犹豫,电话断了,下一秒,秦峥发来视频请求。

叶之南的助理提醒道:“刚才您没醒,手机就响过好几次。”

他和秦峥有过约定,有事立刻报备,还安了软件,可以互相看到定位地址。再不接的话,秦峥该担心了,他让叶之南的助理接了。

秦峥看到他的那一瞬间,整张脸的血色都退去了,白得可怕,他努力笑给秦峥看:“阿莎来了,我拦住她了。医生说我没事了。”

秦峥说:“我马上回来。”

视频被关掉了,那张顷刻涌出眼泪的脸一闪而过,他的心陡然一抽,很痛。他认识的秦峥会暴躁,会烦,但很少哭,他印象中只为乐有薇哭过。他没见过慌成这样的秦峥,从没见过。

叶之南的助理帮他翻手机,秦峥打来电话之前,发过一条消息:“你在干嘛。”

他总是秒速回复秦峥,更不会不接电话,所以秦峥跟他视频,想确认他有没有事。他多希望自己没事。

医生只说他能活下来,没说他的双手会不会废掉,他心里有点慌,这双手是要处理文件,要签合同的,要给秦峥做饭的,不能废了。又一想,医生没说,那就是没问题吧,但一想到那双流泪的眼睛,伤心的感觉又涌上心头,几乎是绞痛了。

他拼命调整着心绪,呼吸很重,护工要按铃,他摆手。他会没事的,他不会再让秦峥看到有事的他,他还有很多话想告诉秦峥,他想看到秦峥笑,想让秦峥笑,想让秦峥永远不要再为他哭。

手机又一响,他怕再误了重要信息,让护工点开,是秦峥,没头没脑的一句话:“我有话跟你说,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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