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憬红了眼眶,耳畔清脆的巴掌声令他心乱如麻,极其不是滋味儿。
众人听令自罚,却只是在为难他萧憬一个人罢了。
他多希望这些人停手,可在陈谕修面前,自己连张口的勇气都没有。他只得怯懦转身走回来,巴巴凑到陈谕修身边,摇着他的衣袖。
这无疑是在无声认错,可陈谕修却无动于衷。
无奈,萧憬急红了脸,声音极轻,央求道:“先生……让他们别打了。”
陈谕修还是充耳不闻,不理睬他。
萧憬许久没吃过这滋味儿,心中又委屈又害怕。他撇了撇嘴,情急之下,使出了杀手锏——腿一软就要跪下去。
这下,陈谕修终于回了神儿,眼疾手快扯住萧憬的小臂,将他一把拉起来。
随之,还狠狠瞪他一眼。
萧憬缩了缩脖子,在这眼神儿中低下了头。
“行了,出去吧。”陈谕修终于出声打断,阴恻恻的,“今日之事谁也不许透露,否则在场之人一个也别想苟活。”
众人不敢置喙半个字,低着头纷纷逃出了大殿。他们见头先进来收拾的小太监脸上沾了血,陛下与首辅之间又好似闹了别扭,便知道这事儿没那么简单。
陈阁老是借着他们在治陛下的脾气,虽都受了罚,可终究是小小发作过去了。
若非如此,真不知道陛下发起怒来,会做出什么事情。
伴君如伴虎,这话在他们这种人微言轻的小太监身上,也是一样的。
殿中霎时安静下来,只余陈谕修与萧憬君臣两个人。
空气中凝滞着令人窒息的寒气。
“谁教你脾气上来便可以打骂下人?”陈谕修冷眼睨着萧憬。
他心中怒气已极,于面上却是平淡如水,随口一句问话,便教萧憬下意识紧张恐惧。
萧憬知道这些人出去了,先生便要开始与他算账了。他许久不曾犯这样的大错,便咽了下口水,不敢看陈谕修。
“我错了。”
这话说得短促,听口气像是不服,却又不敢明着与陈谕修顶撞,便只用这种敷衍的语气。
说完,萧憬自己也心虚,又赶紧补上一句:“我不是故意的。”
陈谕修蹙眉怒视着他,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若是说重了,怕如今身为帝王的萧憬没面子,日后畏缩自卑起来;可若说轻了,又怕萧憬不服气,便日后更倒行逆施,任性妄为。
他叹了口气,像是失望极了,“陛下何时能懂事些?”
这话本没什么深意,可却实打实戳到了萧憬心里,如一根细小的刺,反复不断刺痛他的内心。
先生对他失望了。
萧憬心一凉,不知哪来的勇气,执拗生硬道:“难道我就不能难过吗?”
陈谕修一顿,冷冷斜视着他。
“难道我便要什么都忍下吗?先帝厌弃我,太后自小抛弃我,亲弟弟瞒着我与党臣谋私,身边宦官算计我,前朝大臣拿捏我。我为何要懂事,谁又体谅过我?!”
一连串的问题从心中吐出,萧憬终于感到了一瞬间的如释重负,可下一刻,他又开始为这些念头而惶恐,深深自责。
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从未对先生如此不敬,将自己内心的阴暗与不甘,彻底撕开给陈谕修看了个一清二楚。
萧憬偷瞄了一眼陈谕修,见他静静注视着自己,似乎将这些怨气全部听了进去。
“臣未尝不知陛下之苦。”陈谕修知道萧憬只是忍不住了,像一根绷了太久的弓弦,轻轻一拉便崩断了。这情绪铺天盖地涌来时,他便如数接下了。
他一反常态,再没说出一句责备的话。
而是笑道:“陛下只是在自苦。”
萧憬自小聪颖,内心敏感细腻,却性子极好,不忍心苛责怨怪于人,往往便是笑脸对人多,冷脸对人少。
陈谕修不是对他失望了,实则是怕他成长得太慢,反而承受了太多不必要的痛苦和折磨。
这一句自苦,萧憬终于醒悟,两行清泪从眼眶直直流下。
无论对太后,还是齐王,萧憬从未挟私报复,任情处置,而是一味忍耐和包容;而今日,他却对一个无辜的小太监,抒发了在别处积攒的私怨。
陈谕修看他落泪,不免也有些动容。他蹙着眉上前,不容分说地攥住萧憬的小臂,将那对护腕往他手上套。
“每次从宫里回来,准要这么发一通脾气,”他叹了口气,语气中既是斥责,又含着纵容,动作也不甚温柔,“陛下要从往事中跌多少次跟头,才能守得住自己的心?”
真正的萧憬在陈谕修面前,其实从未长大。
他抹着眼泪,嗓音都有些颤抖,“先生,我怕你也会失望离开我,我……”
萧憬有些语无伦次,嗫嚅着往陈谕修身前凑。他轻轻攥住陈谕修腰间革带,见其并未抗拒,便奓着胆子搂了过去。
鼻息间霎时充斥满雪松香,而陈谕修却在片刻后,抬手将他推开。
“陛下身上沾染了脂粉味儿。”陈谕修眼神凌厉,脸色略有不悦,“今夜,臣便告辞了。”
他不顾傻眼的萧憬,径直抬脚走开了,临到门前时,转身淡淡道:“陛下明日不必上朝了。”
萧憬失望张着口,眼神迷茫地看着陈谕修从怀里取出一份邸报,搁在花架子上。
“杨晃暗自回京了。”陈谕修沉声。
说罢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萧憬望着陈谕修毅然决然离开,而自己袖间仿佛还萦绕着雪松香,鼻子一酸,抬脚将另一个小凳也踹了出去。
砰的一声。
听闻这巨大的动静,他捂住嘴,腿软地等了片刻。见陈谕修再没回来,便自暴自弃地将自己扔在床上,嫌恶地脱去这身袍子。
该死的聚香楼!!!
……
这夜萧憬独守空房,长夜难眠,可辗转反侧间不是还为往事纠结怨恨,而是——
怎么才能把陈阁老请回来啊?!
他与陈谕修早在六年前便同榻而眠,不为旁的,只是萧憬年幼时常噩梦惊魂,醒来便要寻人在侧。这习惯一直延续到了今日,登极后,萧憬还以夜半惊醒为由,耍赖让陈谕修陪在身旁。如若不然,便借口身体不适而罢朝。陈谕修虽严厉苛责,但在此事上却未曾数落过他。
大概只是睡在一起,便能让大堇的天子勤勉体国,且又能在眼前日日督促,这才合了陈谕修的心意吧。
萧憬拿被子蒙上脑袋,深觉自己太傻了。
八面威风的天子,不过在自己寝殿里小发龙威,竟然被他陈谕修拿捏成这样?三言两语把人骂哭后,竟然哄也不哄,拍拍屁股就走人了。还说什么,他身上有脂粉味儿?可笑,又不是他萧憬看了美人跳舞。
一想到这儿,萧憬更郁闷了。陈谕修一直还拿他当小孩子罢了。
他难受地闭上眼睛,整夜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
一定要让陈谕修清楚,他萧憬已经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了!
他会发脾气,再正常不过;他欣赏美人唱曲跳舞,也无可厚非;他是九五至尊,大权在握!
于是九五至尊的萧憬,在翌日天还透着黑时,便爬起身来,随手披上了件儿外袍,便蹑手蹑脚地往外走。
李胜倚在殿外的门前打着呼噜。萧憬路过他身边时,恰巧听见他嘟囔了一句梦话,叽里咕噜听不清楚。他吓得一下子停住,紧张地望着李胜。
见没有醒来的迹象,萧憬便放心下来,将目光投向殿外的堂上,又走出两步,才在殿外阶下瞧见昨晚的小太监。
萧憬伸手向他招了招。
那小太监本困意朦胧,抹着眼抬头看,黑漆漆的天幕下站着个人,登时惊醒,洒扫的木舀子掉在地上,在寂静的清晨发出当啷响声。
他赶紧跪下去,一个劲儿磕头,还大喊:“万岁爷饶命!”
这小太监以为萧憬趁陈谕修不在,专挑这清晨换班的时间来发落他。
萧憬听他喊声太大,赶紧提衣跑下阶来,伸手就去捂他的嘴。
“嘘!”他食指竖在唇前。
小太监瞪着一双惊恐的眼,被萧憬捂着嘴,不敢出声。
“进来,这里冷。”萧憬小声道,并指了指在门口打盹的李胜,暗示不要吵醒他。
小太监冒了满身冷汗,诚惶诚恐跟着萧憬进了殿内,一进来果然一股暖气,包裹住全身。
萧憬踢了鞋子,盘腿坐到床上,向小太监勾了勾手。
“过来,你站这么远做什么?朕又不会吃人。”
他理直气壮的,还佯装一派和气,企图掩盖昨日自己盛怒失控的丑态。
那小太监便走上来两步,低眉顺眼的,脸上还若隐若现几道红色的掌印。
“你叫什么,多大了?”萧憬笑眯眯地问。
小太监低头轻声道:“奴婢叫余欢,十八了。”
“余欢……你是谁手下的?”
“奴婢是孟爷爷手下的。”
萧憬嗤笑一声,满脸不可思议,揶揄道:“孟韫也就四十出头,叫的哪门子爷爷?真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余欢不敢吱声,抬起眼皮直打量萧憬。
他瞧陛下今晨心情不错,笑起来全然没有昨日的骇然戾气,说笑间颇为和气。
于是试探着,赶上一句:“奴婢的干爹,去岁让李公公打死了。”
萧憬接着脸色变了变,注视了余欢片刻,便去床头小柜中取出一个小瓶,递给余欢,“这是伤药,拿回去抹抹脸。”
余欢呆愣愣攥着瓷瓶,“奴婢不敢……”
“别说这些,回头朕让司礼监多发你们半月例钱,就当是你们昨夜当差用心。”萧憬掂量着,左思右想,又十分不好意思道:“就当……是朕给你们赔罪。”
这话不知是何意,惊得余欢又要跪,被萧憬一把拽住。
“行了,老跪不嫌膝盖疼?再说了,你们司礼监的规矩得改改,动不动就掌嘴,怪吓人的。”
实则是萧憬让昨晚的阵势唬住了,想起来又觉得难堪。
余欢瞧着胆小,听了这话,却一笑,竟然哄道:“就为让万岁爷听个响儿。”
萧憬一听,大笑了半天,一拍大腿,指着笑得含蓄的余欢,“好奴婢,回去知会你孟爷爷一声,以后你到朕身边伺候。”
余欢瞪大了眼睛,不敢相信。他不知萧憬怎么变脸如此之快,昨夜还一阵狂风暴雨,今日便晴天朗日了,就为了句奉承话竟将他调到身边来了。
他斟酌片刻,郑重地跪下了,欢喜道:“谢万岁爷!”
这是他们这些小太监做梦也不敢想的,余欢心中虽胆怯,却仍毅然应下了。
萧憬勾了勾唇,眯起眼睛打量余欢,吩咐道:“一会儿回去,让孟韫从内阁取了票拟,送到书房自个儿批了,再送回去便是。”
余欢点头记下。
“还有,去内阁请一趟陈阁老,问他晚上还回来吗?”萧憬讪讪一笑。
前半段互动写得不怎么满意,后期可能会微调,不过剧情不会大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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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何必自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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