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祥本以为指挥使大人只是来拿奏本的,飞快写就,恭恭敬敬地递给了齐柏。哪成想齐柏抓着他的手腕,一直拖出了都察院,紧赶慢赶地往御书房走去。
问了几遍陛下的态度,小齐大人都只说:“到了陛下眼前你便知道了。”
陈祥哆哆嗦嗦地走进了天子书房,哆哆嗦嗦地跪下了。他没敢看萧憬,只知道他低着头写字。
“臣叩见陛下,弹劾奏本呈上,请陛下一阅。”
他听见齐柏走上前,将奏本奉上。萧憬都没看一眼,随意地问:“谁让你做的?”
陈祥不敢抬头,盯着书房的地砖,“回陛下,是臣自己的意思。”
听罢,萧憬将笔搁在笔架上,拿起那份奏折翻了翻。一时间,屋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声音。
陈祥屏着呼吸,跪候着天子发话。
正走神时,不知什么东西哗啦啦砸在了自己肩膀上,他瞬间出了一脑门冷汗,抬眼一瞧,地上是自己的奏本。
“没人证物证,没前因后果,你写这什么奏本来打发朕?!”萧憬猛拍桌子,提高了嗓门,疾言厉色地质问陈祥。
陈祥又一哆嗦,抬头看了一眼天子,意识到所料想的最坏状况发生了。
“回陛下,弹劾是臣的职责所在,只要细查赵德安府上账目,便知道臣没说假话!”他毅然决然道,赌上了自己最后一条路。
没想到萧憬冷哼了一声,冷冷道:“你让朕因你一面之词,去抄查赵府,若情况不属实,那朕成什么了?”
“况且,若开了这个口子,今日抄查赵德安,明日抄查孙贯,后日朕便可以抄查你陈祥。”
他又猛拍了一下桌子,彻底击碎了陈祥的心理防线,问道:“陈祥,你在朝中可有仇人?”
陈祥大惊,抬头望向这个年仅二十四岁的少年天子,再一次重新认识了大堇朝的新皇。崇治昏庸,碌碌无为,可他一辈子最大的功劳是生了萧憬这样一个儿子。
“回陛下,臣、臣……”他六神无主,手也开始发抖。
萧憬莫名其妙笑了一下,不屑,又曲起手指,用坚硬的中指关节叩敲在紫檀木桌上,噔噔噔响了几声,桌角上焚烧的笔直香烟忽而拐了个弯儿,又变成了笔直的,“你以为他让你做这些,为的是害谁?你想没想过,他的目的是赵德安,还是你陈祥?”
这番话如一道惊雷击在陈祥颅顶。
他慌了神,在天子面前全然忘了自己的身份,追问道:“可是臣区区七品官,哪里有利可图?”
萧憬看他不开窍,皱了皱眉,有点不耐烦,“有无利益可图,你自己回家慢慢想,只是有一点,别再让孙贯拿着当枪使了。”于是他向齐柏挥了挥手,示意他把人带走。
齐柏走过去捡起奏本,塞进陈祥怀里,正要拉他起来。
这时陈祥突然反应过来,抬头坚定道:“陛下,不是孙御史。”
萧憬瞪大了眼,愣了,“什么?”
……
“万岁爷,陈阁老把票拟送来了。”李胜弓着腰,将怀里一摞奏章搁在紫檀木桌的一角上。
萧憬手上动作一顿,纸张上便出现一个突兀的墨点,“他人呢?”
李胜为他换上朱笔,脑子里转了十八个弯儿,“陈阁老回值房与众阁老商议北边的战事呢,让奴婢禀告万岁爷,阁老午后过来回信儿。”
他摆好奏章,又把朱笔蘸好颜料搁在笔架上,偷偷瞄了一眼万岁爷,见他撅着嘴,一脸不高兴。
于是眼明心亮地哄道:“阁老为我大堇呕心沥血,日日扎在值房里头,那还不是体恤万岁爷吗?阁老多劳苦一些,万岁爷便能松快一些不是?”
萧憬果然缓和了神色,认命地拿起朱笔,开始翻阅奏章,然后依照票拟来批红。
这话说的也不假。
若不是陈谕修日夜操劳国事,他萧憬真撑不起这偌大一个国。即便他有再多委屈,也不敢在这件事上与陈谕修较劲。
午膳过后,萧憬懒懒地倚在榻上,等陈谕修过来,手中还抛着一个核桃。
他一只腿曲起来踩在榻上,另一只腿在外面耷拉着,一晃一晃的。那颗圆滚滚的核桃被握在手里,抛到天上,又落回手里,周而复始,从无旁落。可当陈谕修毫无征兆地从屏风后走出来时,萧憬的手腕不听使唤地抖了一下,抛出了那颗核桃。
核桃掉下来,砸在萧憬的脑门儿上,铛的一声。
“啊!”萧憬轻轻叫了一声,揉着脑袋,泪花都闪出来了。
陈谕修本来绷着脸,走进来便看见这一幕,忍不住笑出了声。
接连几日的紧张情绪得以舒缓,他难得跟萧憬说了个玩笑话,“陛下想吃,可以用钳子。”
他走过去,从地上拾起那颗核桃,用桌上的核桃钳子夹开,清理好分心木的碎屑,把核桃仁儿取出来,放在萧憬手里。
萧憬有点窘迫,听了他打趣自己,脸上有点挂不住,但看着放在手心里的核桃仁儿,还是忍不住撅了撅嘴,撒娇道:“先生,我脑袋疼……”说着就抓起陈谕修的袍袖子,把他拽到自己面前。
陈谕修顺着他的力气,走至榻前。萧憬闻到了他衣袍上的雪松香——是熏香的气味。
陈谕修伸出手,放在萧憬的脑袋上,拇指摩挲着红起来的那一小片皮肤,动作甚轻,“还疼吗?”
这片刻的功夫,让萧憬有些失神。他恍惚间看到了在王府时,陈谕修轻轻吹着自己磕破的膝盖的样子。
“不、不疼了……”他喃喃回应,想更凑到先生的手心里,却感到脑袋上一轻——先生把手挪开了。
陈谕修退后一步,拱手一礼将方才的温存完全打散了。
“臣在内阁,与各位阁老商议过了,要赶在四月前,着手筹备九英河、新西江的筑堤事宜。”
陈谕修看见萧憬指了指一侧的椅子,于是恭恭敬敬地点头示意,然后坐下,“至于北境的战事,康州的军需储备应当还能支撑一阵子,让王以敞再坚守半个月,工部加紧赶制军械。若左狨一有异动,必须全力歼灭。”
陈谕修每说一句,萧憬便点一下头,对此毫无异议。至于缘由,其一,先生所说之事,与他所想不谋而合;其二,他萧憬对陈谕修深信不疑;其三,陈谕修的为人,他心知肚明,绝不肯为自身谋求一分一厘的利益。
正因如此,萧憬安心地将大半个江山放在陈谕修肩膀上,他自己便可以偶尔偷闲,逍遥自在了。
“这些事情交给先生,我没什么不放心的。”萧憬把核桃仁扔到嘴里嚼着,从榻上下来,趿拉着鞋子走去外面,唤李胜添了一壶热水来。
他亲自给陈谕修倒了一碗茶水,嘟囔着,“春茶快下来了,再不用喝去年剩下的了。说起这个,我听齐柏念叨,他前些日子去都察院查案子,见孙贯竟喝着新下的龙井。他推说是去年我赏的,纯是胡扯。这些时兴的东西向来是紧着他们,先尝了,才能送进宫里来。”
陈谕修手指捏着碗沿儿,直到热得烫手,才沉沉地叹出一口气来。
官场上贪墨横行,他素来知道。
“陛下节俭用度,为天下苍生俱饱暖做了许多让步,臣都看在眼里。只是如今,还需忍耐。”他捏紧了茶碗,紧皱起的眉头下,是云淡风轻的语气掩盖不了的惆怅。
萧憬身上的明黄色圆领袍,在午后的阳光下,散发出刺眼的光。一阵密云游过,又暗淡下去。
“陈祥的妻子儿女受人欺辱,他家又遭大火,差点露宿街头。他被逼着指认赵德安,先生可知是谁所为?”萧憬终于沉不住气,走到陈谕修面前,面色凝重。
陈谕修脸上依旧没什么神采,喝了一口这陈旧的冬茶,淡淡道:“是杨晃。”
“先生一早就知道?”萧憬惊道,更加郁闷,急慌慌地在屋里走了两圈,“我还是今早逼问陈祥,他才交代。我竟然不知杨晃这么毒辣,连女子小儿都能下得去手!”他把地板踩得咚咚响,踱来踱去地教人眼晕。
陈谕修皱了皱眉,抬眼盯着萧憬。
“君珩,坐下。”
萧憬愣了。先生此刻唤他的小字,绝不是亲昵,是有些斥责的意味。
他于是乖乖地坐回了榻上,低着头,有点沮丧。
“我也是近日才知道,”陈谕修说着,饮尽了杯中茶水,又拿茶壶添了一碗,“杨晃此人城府颇深,按理若行此事,绝不可能教人察觉,又怎轻易让陈祥说了出来?还留下许多痕迹,引人猜疑?”
萧憬也渐渐醒过神儿来,意识到先生的话有理。
杨晃这个人,他也是听说过一二的。行事圆滑,最好交际,不是个极端之人。要说他指使陈祥弹劾赵德安,手段未免低劣了些。
“可陈祥为何要诬陷他呢?”萧憬百思不得其解,怎么也想不明白陈祥为何要唱这么一出戏。
陈谕修不急不躁,安抚住萧憬,“别急,是鱼总会咬钩。事情从宿凉闹起来,闹到京城天子眼前。或许,会比我们想象中发酵得更快。”
萧憬点点头,咬着嘴唇沉思,已然忘了额头上红肿的鼓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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