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蝉死

二零零七年,冬。

平江市福利院。

福利院的铁栅栏上粘着一层薄薄的雪渣,像是蛋糕上用作装饰的白色糖霜。

后院结冰的小水池边,一群半大的孩子围成了一个圈,笑声和呵出的一团团白气搅合在一起,久久消散不去。

“喂,瘦猴子!”一个圆脸的男生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容,凑上来一把从旁人怀中夺过一个装曲奇的旧铁皮盒子,“又在捣鼓你的宝贝破盒子?咦!好脏好旧啊,我帮你给它洗个澡吧!”

男生是钱院长家的亲戚,从小寄养在这边,生得又高又壮,仗势欺人惯了,渐渐说话做事逐在小孩中无人敢反驳。

铁皮盒在空中划了道弧线,“咕咚”一声落入了覆着一层薄冰的池面,极大地撞击力之下,浮冰霎时由中心向四处扩散,裂开了一圈圈蜘蛛网般的纹路。

人群适时爆发出一阵哄笑。

被围在中间的男孩站着没动,他比在场的小孩子都高出一截,却瘦得能看出手腕骨头凸起的形状。

和年龄身材并不相称的大码棉袄松松垮垮套在身上,袖口被磨得发白,拖着一截毛毛糙糙的线头。风一吹,跟着摇摇欲坠起来。

像只灰扑扑的鸽子。

“去捡起来啊瘦猴子!怎么,不要你的破盒子了吗?”有人从身后搡了他一把,他单薄的身子向前踉跄了一下,脊背却依然挺得笔直,像小院子角落里傲骨铮铮的竹。

不远处,厨房的窗户突然被人打开,空气里隐约传来素炒白菜寡淡的气味,做饭的老太太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短粗的手指还攥着炒菜的锅铲,圆鼓鼓的眼睛瞪向这帮不省心的半大孩子:“要死啊!栽到冰窟窿里我看谁去捞你们!”

她视线扫过一行人,只在被人群包围又分明孤立的男孩身上停留了半秒,就飞快挪开了。

徒留下了大嗓门的一句:“不嫌冷!要闹回屋闹!”

窗户被大力关上,震落了窗框上薄薄的一层积雪,小小的插曲并没有打断这场披着所谓孩童天真外衣的“霸凌”。

“你们听说了吗,咱们福利院好像要换院长了!”一个小男孩眼珠子虚溜溜转了转,压低了声线向周围的玩伴说,“之前的钱院长一大清早被铐上手铐抓走了哩!”

“你再胡说八道让老妈子听到,罚我们不让吃饭,我就把你丢河里喂鱼,你信不信?”为首的高个子男生恶狠狠瞪他一眼。

小男孩急吼吼还想辩解,这时有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冲进后院,边跑边挥舞着小手,小脸冻得红通通,嗓门却很亮:“大家快去前门呀!有个大卡车开近来了!说是送了棉衣和糖果!”

一片混乱中,不知道谁喊了一句:“去晚了就没有了!”

人群立马作鸟兽状散开,互相推搡着冲向前门方向。

嬉笑声和杂乱的脚步声飞快远去,一切倏然归于平静。

水池边存了几天的积雪和横七竖八的脚印混在一起,显得有些脏了,小沈谈缓慢地俯下身,手指抠进浮冰里。

被捞起来的铁皮盒子,正滴答滴答往下滴着水。

手指暴露在冷空气中,很快由白转红,指尖像是被无数根细针碾过,痛感绵长,直到麻木。

小沈谈紧抿着唇,神色恹恹,他烧了有几天了,断断续续在吃药,不知道是有了抗药性还是别的什么,一直没有痊愈。

他出神地盯着福利院高耸的围墙,上面覆盖着了一层薄薄的薄积雪,用不了几天太阳出来后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吧。

他太喜欢暖洋洋的太阳了,连带着茸茸的青草和松软的泥土都喜欢。

可福利院的冬天太长太长了,长得总是让他回忆不起春天的样子。

不过好在盒子捡回来了,他用力甩干了水,孩子们嘈杂喧闹的笑声欢呼声依稀裹挟在风里远远地飘过来。

他不为所动,垂下眼,动作娴熟地掰平了盒底凹陷的痕迹,眉眼冷淡,神态平静到与他这个年纪完全不相称。

终于摆弄好了心爱的铁皮盒子,小沈谈重新抬起头,长时间的低头让他有些晕眩。

下了雪的缘故,四周好像比平时亮了很多,在雪地上折射过的光线近乎刺目,他不由得眯虚起眼,恍惚间好像看见二楼窗口有一抹鹅黄色一闪而过。

-

小男孩的情报是准确的。

之前挺着大肚子的钱院长被穿着制服的叔叔抓走了,福利院食堂唯一台老式电视机上播出了相关的新闻报道。

屏幕里钱院长伪善的嘴脸依旧,肥胖的大脸上还挂着虚伪的泪水。

他这些年利用职位之便在孩子们身上捞到的好处油水,以及违反的相关法律行径,桩桩件件,触目惊心。

福利院管理层被全部大换血,这样的恶**件也吸引了越来越多热心的社会人士加入到了福利院建设中,那些被克扣的午餐,被倒卖的冬衣,被耽误的治疗,至此永远地与孩子们之间划上了不等号。

平江漫长的冬季终于捱过了半。

对于小沈谈来说,日子最大的区别是,那个总是找他麻烦的圆头圆脸男孩,随着院长舅舅的倒台,被其他亲戚从福利院接走了。

小沈谈依旧不喜与人交谈,依旧抱着他的曲奇铁盒安安静静坐在水池边,福利院被整顿修葺之后明显焕发了第二春,他歪着脑袋看向喜气洋洋挂在枝头的红灯笼。

“扑通——”猝不及防,一块大石头被人用力砸进池水里,激起半池的涟漪,水花四溅落到他脖颈和脸上,触感冰凉。

小沈谈条件反射地瑟缩了下肩膀,但没回头,他的沉默只是换来了加害者的变本加厉。

很快,第二块石头便擦着他的耳廓飞过。

呲呲啦啦刺耳的笑声就在身后不远处,领头的小孩冷眼看着他不为所动的模样,像是被刺激到了,他弯下腰,随手从地上拿起第三块石头,比划着就要扔出去。

“你们这样会把小鱼吵醒的!”凭空响起一道属于女孩子的,稚气未脱的声音。

扔石头的小孩不屑一顾:“傻子才信大冬天有鱼!”

“我刚刚看见李爷爷端着碗从食堂出来了喔,就朝这个方向,”女孩子很淡定的站在原地和他们理论,“上周扔石子被抓到的小孩子可是被李爷爷罚只能看别人吃饭哦!”

就像之前无数次发生过的一样,小团体哄散而去,只是这一次不同的是,逐渐平静的水面上,除了他苍白的脸,紧挨着的,还照映出了女孩子甜甜的笑容。

哦,是那天的鹅黄色。

小沈谈认出了她。

尽管他不那么合群也没人愿意跟他分享,但毕竟太阳底下无新鲜事,他多多少少也听说了,这个女孩子就是新来的瘦瘦高高戴眼镜院长的女儿。

叫什么来着。

好像叫什么佟枝。

小沈谈虽然身体羸弱,总是带着病态的倦容,但记忆里却是超乎常人的好。

“这里没有鱼,鱼到了冬天就冻死了。”他平静地陈述着。

女孩子健康红润的面容上,秀气的眉毛一点一点挑了起来。

在这个摔倒了家里上了年纪的长辈还会故作生气对着地拍一巴掌说“都怪坏地害我们宝贝摔跤”的年龄,大部分小朋友都被当做易碎的玻璃器皿精心呵护起来,小佟枝也是第一次听见有人这么直白谈论死亡。

毕竟童话书籍里大部分笔墨都倾斜向玫瑰白鸽,连高耸院墙角落沾满尖刺的荆棘灌木都极少带过。

而他看起来不过是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小朋友。

她有些怔住,清明的眼珠重新打量起他。

阳光穿过梧桐叶片落在他脖子上,耳后的皮肤薄得依稀可见青色血管。像终日存放在阴暗潮湿储物室见不到太阳的石膏像,精致,但毫无生气。

他长得可真好看,小佟枝想,就是不太喜欢笑。

也没有和同龄人一样鲜活灵动的情绪。

就在小沈谈以为她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时候,她眨了眨葡萄般的大眼睛:“春天到了还会有新的小鱼的,到时候我让爸爸多买几条放在池子里。你也喜欢小鱼吗?”

语气没有炫耀的意思,女孩穿着干干净净的鹅黄色棉袄,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容,几乎一眼就可以看得出来,她是在爱里浸泡着被人呵护着长大的。

小沈谈却突然觉得自惭形秽起来。

他盯着自己衣角一块怎么也洗不净的顽渍,从嗓子眼里很不情愿的“嗯”了一声。

“太好了,有人和我一起养小鱼啦!”小女孩欢呼起来,像一只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的小麻雀。

“对了,”她倏地昂起脸来,舔了下唇,真诚发问,“你饿不饿,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菠萝咕噜肉?”

“咕噜肉。”

沈谈总是对一些奇怪的点有深刻且长久的记忆,就比如这句话,往后十年里,只要闭上眼睛,他仍能清晰回忆起当时佟枝上扬雀跃的语调。

以及那天头顶很亮很亮的天空。

-

沈谈还是沉默寡言,孤僻不合群的灰色,只是不知不觉间身边多了一团明亮的色彩。

因为爸爸工作调动的原因,佟枝待在福利院的时间愈来愈长,转眼过完了年,冬天快要悄无声息的逝去。

平江福利院一贯有在饺子里包祈福硬币的传统,而硬币恰好可以兑换一些小奖品,对于好奇心旺盛的孩子们来说,吃到硬币的快乐远大于吃饭本身。

新来的做饭张阿婆见过年的时候祈福包子饺子大受欢迎,索性在元宵节给祈福元宵也提上了日程。

灶台上大锅中沸水咕嘟咕嘟翻涌着,白气缭绕,整个厨房氤氲着暖意。

张阿婆手上动作麻利地把小圆球下锅,大大的簸箕拿开,露出女孩子小巧精致的脸。

“阿婆!看!”小佟枝用她还肉肉的小手费劲巴拉搓了一个最圆的元宵,高高地举起来,“枝枝搓得好不好呀!”

“枝枝真是心灵手巧的小姑娘!”张阿婆眼角细细的纹路里都带着笑意,“累不累呀小祖宗,你可是有什么事要求阿婆办?”

“您怎么知道?”嘴巴很甜的小佟枝不由的瞪大了眼睛。

张阿婆抬手蹭了蹭她粘上面粉的小脸:“因为我们枝枝的大眼睛呀,会说话。”

小佟枝咯咯地笑了起来,等笑够了她才一本正经地仰起脸:“张阿婆,我想让您帮我单独盛一碗有好多个硬币的元宵。”

“哦,可是为什么呢?”张阿婆温和反问道,“每个小朋友都是最少有一个,剩下的看运气,如果打破了规则,对其他人是不是不公平?”

见她有些沉默,张阿婆语气软了些:“枝枝有什么想换的东西吗?”

小佟枝摇了摇头,她垂着脑袋,情绪有些低落:“张阿婆,您还记得沈谈吗?他是我新交的朋友,上一次吃饺子他没有抢到硬币,虽然他没说出来,但是我能感觉的到他很失落很不开心。所以这次我想让他多吃到一点,这样他就会很开心有很多很多好运气。”

满怀期待的小沈谈用筷子戳开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饺子,却始终没有发现所谓能带来好运的硬币。

说到底还是小朋友,还做不到完全把情绪隐匿起来,在其余小孩起哄的笑声中,佟枝看见他原本因为憧憬熠熠生辉的眼睛,一点一点黯淡下去。

她用纸巾认认真真擦拭了她刚吃出来的硬币,包裹整齐,小心翼翼地塞到他掌心。

可他自始至终没有接受,只是倔强地偏过头。

睫毛在眼下打上淡灰色的阴影,让佟枝无端联想到去年夏天死在窗台上残翅透明的蝉。

他那样灰白空洞的情绪,在眼前一寸一寸凋零,佟枝不想再看见第二次。

“嘎吱——”身后老旧木门摇晃,门外单薄的影子一闪过。

“汤圆煮得差不多了,”张阿婆重新合上锅盖,喃喃自语道,“奇怪,今天来帮忙端饭的小朋友怎么还没有来?”

她看向一侧墙壁上贴的值日表,今天周三,轮到的名字恰好是,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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