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离开摩西小镇之前,斐伊对于自己的魔法天赋并没有多少概念。
德怀特神父尝尝夸赞他学魔法很快,外来的商人也赞叹过他的魔法天赋很高,但那个小镇实在太小了,他见过的能使用魔法的人也很少,比屈指可数的一些人优秀并不能带来多大成就感。
他也知道,小镇之外的世界很大,能驱使魔法的人多到数不清,他不过是有一半精灵血统的普通混血,算不上有多特殊。
所以当他第一次遇到同样是冒险者的年轻人时,他的第一反应是躲在不显眼的树枝上,带着好奇心悄悄观察片刻。
袭击那个少年的魔兽块头很大,浑身都是坚硬的紫黑色鳞片,有着龙一般粗而长的尾巴,与老虎般长满尖锐牙齿的野兽头颅,用尽全力向前冲撞过去时,能将一棵比人还粗的树直接撞出裂口。
斐伊已经向北走了约莫半天的时间,还是第一次碰到这么大的魔兽,不久前他跪趴在土地之上,透过大地的震颤听到这种响动,一路朝这边赶来,才正好看到了这魔兽与年轻冒险者战斗的现场。
但是,和这个巨大而丑陋的魔兽相比,那个年轻人看上去就有些狼狈了。
那是一个有着野狼般矫捷身段、深绿色锐利眼眸的少年,他的弯刀锋利而挂着血肉,因不断的劈砍而有了些许的卷刃,魔兽不断咆哮着扑向他,每一次都几乎要了他的性命,但却唯独无法嗅到少年的一丁点畏惧与胆怯。
尖锐的利爪划破了少年的背脊与小腿,他的动作因此有了瞬间的凝滞,却没有迟疑,咬紧了牙关再次进攻。
斐伊一眨也不眨地盯着他战斗的动作,看那紧绷的肌肉因汗水与血污而与布料黏在一起,看卷刃的弯刀如何瞬间砍断魔兽的两根长满毛的兽指。
这画面称得上野蛮而残暴,但却又是如此的迷人,是斐伊一直以来从未见过的、渴望已久的战斗,哪怕只是在高处望着,他也不由得沉浸其中,并由衷希望看到少年的胜利。
但轻易加入战局,或是打扰少年的战斗算不上明智之举,斐伊知道自己有多么缺乏实战的经验,如果真的冲过去,不拖后腿都算好的了。
于是他只是小心的、无声挪到稍微靠下的那根树枝上,趁着少年和魔兽打得有来有回,两边都因伤痛而有片刻停顿时出声。
“喂,需要帮助吗?”
斐伊低头看着陌生的少年,眼眸因笑意而弯起,“你看上去好像快死了?”
“当然!”
只一眼,一个呼吸的瞬间,绿眸的少年就果断出声,“你是牧师?!快给我一个治疗!”
大声喊完,少年喘了口气,慢了半拍补充道,“请!谢谢!”
斐伊顿时挑了挑眉,“我看起来这么像牧师?”
偏偏他就是为了不做牧师才踏上旅途的。
他压着心底的不爽,打算给陌生的少年一个选择的机会,“或许你也可以请我和你打个配合。”
“还是给我治疗吧,谢谢!”
“好吧,”
斐伊抬起左手,居高临下地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等会儿可不要后悔。”
后悔?
生死关头能得到牧师的回血,哪怕是低级的治疗术也聊胜于无,谁会后悔?
银白色的荧光从纤细的指尖溢出,犹如蛛网般的丝线自斐伊的五指垂落,不断延长、向下落去。
仅仅是片刻功夫,那五道荧光的丝线便交织成透明的网,轻轻落在少年的身上,一道白色的魔法阵同时旋转着、从斐伊的脚底亮起,密密麻麻的符咒纹路在此刻连通。
一切不过瞬息,等少年意识到的时候,全身上下的伤口都已经瞬间止血,不再有丝毫的疼痛感。
他的身体变得充满力量、轻盈无比,他的视线变得敏锐,魔兽的动作在他眼里仿佛被放慢了数倍,破绽百出。
世上竟然还有这样立竿见影的治疗术?!
少年惊喜无比,顿时充满了干劲,很快便冲了过去,以碾压式的优势迅速斩杀了魔兽。
直到魔兽的心脏停止跳动,他依然没有从这梦幻般的体验中回过神来。
“你是我见过的最优秀、治愈术最完美的牧师!”
少年兴奋地抬起头,绿宝石的眼眸里闪烁着熠熠的光彩,抬头朝着皮肤白皙的斐伊望去。
斐伊咯咯笑出了声,“这话你还是等会儿再说吧。”
“为什么?魔兽已经死了,这里安全了,你可以下来了!”
斐伊此刻正坐在靠近树干的枝杈上,魔法的荧光正自他的指尖和脚下一点点削弱,一条修长、紧紧裹着长靴的小腿放松垂下,在半空悠哉地晃动着,就像是一个绝好的斗兽场的观众,一个置身事外的贵族。
少年一路与魔兽战斗着走到这里,遇到过需要帮助的村民,遇到过野蛮的强盗、同行过一小段时间的其它战士,却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妙、优雅而漂亮的牧师,在一同战胜了魔兽后,不禁对其生出了好感。
这份好感让他忽略了那一丝奇怪的违和感,没有去思考这位牧师表现出的种种异样,他甚至向前几步,朝着斐伊的方向伸出了胳膊,打算搭一把手。
斐伊笑眯眯地低头望着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动。
下一秒,少年手中的弯刀猛地掉在了地上,随着沉重的力道插入泥土。
“什……”
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句疑问,整个人顿时脸色煞白、浑身冰冷,随后便重重摔倒在地。
一阵恐怖的、令人眼前发黑的疼痛感瞬间席卷了他的全身,少年无意识地想要喊叫出声,四肢因疼痛而不住地发抖、颤抖着,冷汗与生理性的泪水混杂在一起,几乎比他之前流的血还要更多。
一定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伤口?诅咒?还是……
……刚才那个神秘的治愈术!
少年几乎要痛到晕厥,意识却依然清晰无比,他的大脑艰难地转动着,试图思考出个所以然来——是陷阱?毒药?还是什么诅咒?
但很快,他就什么都想不了了,只剩下疼痛在身体里叫嚣。
恍惚间,那个漂亮的牧师不知何时从树上下来了,一步步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来朝着他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那轻盈的发丝在树影间隙的阳光下熠熠发光——鬼知道他都快要疼死了怎么还有心思看什么头发的光影——如果不是在这样糟糕的境况下被这样的笑容注视着,少年恐怕会感到很是温暖,并直接将其理解为交友前的善意。
但现在不行,眼下的少年什么都听不清,什么都不想去管,牧师似乎在他面前问了什么,但很快被他的惨叫声盖过去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小时,也许是一天一夜,时间在疼痛的摧残下变得无比漫长,无法衡量,逐渐地,那可怕的犹如凌迟的痛苦结束了。
浑身都完好无损、看起来没有任何伤疤残留的少年终于从疼痛中解脱,疲惫与脱水让他几乎立刻就昏睡了过去。
睡梦中,他再次瞧见了灰青色的、犹如晨间雾霭般的发丝在阳光下跳跃,那双银器般的眼眸温柔地望着他露出笑意,梦中是没有疼痛或伤病的,于是他也跟着笑了出来,心底也涌出一阵暖意。
他听见牧师微微歪头,向他抛出一个问题,
“现在还认为我是个优秀、完美的牧师吗?”
少年一愣,混沌的头脑无法理解这样奇怪的问题,但很快,牧师又笑了笑,站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在梦里想要追赶,想要拦住他,可无论如何也没有爬起来跑步的力气。
他只能在身后努力大喊出声,
“喂——”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回应他的只有一连串忍俊不禁的笑声。
少年无奈地停下脚步,“我的名字是【】,下次还能见面的话,你——”
梦醒了。
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没出息的梦境后,少年立刻坐起身,扇了自己一巴掌,然后揣着一肚子无名火重新踏上旅程。
……
斐伊从未想过要和那个倒霉的、疼傻了的少年重逢。
他的治愈术是从神父温菲尔德那里继承而来的,从小神父就教导、叮嘱他,如果不是危及性命的必要时刻,绝对不要轻易使用这样的治愈术。
原因很简单,强大的力量就意味着可怕的代价,一般的治愈术仅仅会消耗使用者的魔力,或者是需要其他东西进行祭祀,但这种在外面已经失传的治愈术,则携带着可怕的副作用。
每次治愈了伤口和疼痛后,被治愈的伤患就要受到成倍痛苦的反噬。
就像是当他治愈了被刀割破的伤口,不久后,那个人就会承受到犹如手臂被砍断的疼痛一样。
他知道少年会疼,说不定还会后悔万分,宁可自己伤重难医,也不会愿意承担这样可怕的副作用。
更何况,他为了确保万无一失,还同时使用了第二种辅助魔法,增强了那个少年的灵敏和力量,而这种魔法同样有可怕的副作用——会让承受者在事后变得头脑清晰、感官灵敏,且保持高度的精神亢奋。
也就是再疼也会保持清醒,无法昏厥。
经此一遭,斐伊认定了这家伙会火冒三丈,对自己只剩下怨恨,甚至可能会怀疑他偷偷下了毒、下了诅咒之类的。
只要想想那么天真的少年气得跳脚,却找不到他、连他是谁都不知道的蠢样子,斐伊就忍不住想笑。
他笑了一路,一直笑到走进了临近的小镇,又笑着走进赏金公会,用割下的血淋漓的、装在牛皮袋子里的恶龙利爪换取了些许金币,然后带着那些金币走近了热闹的酒馆。
身上的魔血和腰间的佩剑昭示着他冒险者的身份,哪怕是外来人,也得到了酒馆老板和其他人的尊敬,人们和他对视而笑,也将他不错的心情理解为猎杀恶龙后的喜悦。
酒。
黄色的酒,红色的酒,花里胡哨的酒,在次之前,斐伊一直被禁止饮酒,身为神父的继承人,身为教堂中每日祈祷的牧师,酒与色都是他应当遵守的禁令。
但他现在自由了。
斐伊要了一杯酒保推荐的低度数啤酒,独自坐着喝了一口,立刻被辛辣刺激的气味弄得咳嗽了两声。
但这样新奇的体验确实有趣。
很快有人来与他攀谈,好奇他猎杀恶龙的经历,斐伊便一边随口应付着,一边继续饮酒,一杯下肚后,酒馆的烤肉也端了上来,比他自己的手艺好多了,肉质软嫩、滋味鲜香,直到一口咽下去,斐伊才感觉到自己的肚子其实饿坏了。
微微的眩晕感同样新鲜,斐伊感受着身体变轻盈的感受,向后靠坐在木质椅子上,直到眩晕感逐渐变重,不小心盯着一个金发的家伙直愣愣看了许久,将陌生人看成了温菲尔德。
他看着桌上的空酒杯,心中明了,自己这是终于醉了。
区区五杯啤酒,对比酒馆中的其他人,他的酒量真够差的。
眼皮变得有些沉重,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次回笼时,斐伊从睡梦中醒来,对上了一双深绿色的锐利眼瞳。
“噢……”
竟然是那个倒霉蛋。
斐伊立刻重新闭上眼睛,报应不可能来得这么快,这一定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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