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雪漫天,凄凄然飘落,几架马车装饰华丽,伴着车内人身上摇摇晃晃的铃铛声,“吱呀”一声压过松软的雪地,留下一连串车轮印。
轿子里的人等得不耐烦,微微掀起一边的帘子,露出骨节分明的手,还有小半张精致又秀气的脸,开口道:“还有多久能到?”
外边骑着马的侍卫微微偏头,调转马头,到轿子旁边,毕恭毕敬回道:“禀告世子,约莫还有半天的路程,天寒地冻,主子可是乏了?不若停下来休整片刻,再行出发?”
里面那人干脆把帘子掀起,风雪顿时不要命似的往轿子里钻。
鹿其贺身着大氅,抬手挡着风,领口一圈绒毛,风盈又雪白,衬得整个人气质出尘,鼻子被冻得发红,平添几分可怜。
鹿其贺皱着鼻子,偏过头,打了一个喷嚏才继续道:“季泛,不必了,路途遥远,为我一人放慢速度不值得,早到一刻,弟兄们也能多吃一口热饭。”
他盯着季泛单薄的身子,叹了一口气,放下帘子,从轿子里翻出一件自己的披风,手探出帘子,递给他:“都和你说了,出门要穿得厚些,就是不听,现在不得冷死了,给你,穿我的吧。”
季泛登时拒绝,持着缰绳,抱拳:“世子不可,这于理不合。”
鹿其贺抬手揉揉鼻子,声音闷闷的:“季泛,你就莫要推脱了,我给你的东西,还不是每次都乖乖收下。”
前面的马夫回头道:“世子说的极是,季泛大人,您就收下吧吗,这又不是在府里,没那么多规矩,再说,您难道想世子大人一直这么掀着帘子和您说话?要是冻着世子,大伙可不饶你。”
季泛闻言最终还是接过,道:“多谢世子。”
鹿其贺强撑着朝他一笑,然后迅速放下帘子。
实在太冷了,冻得人骨头都发凉。
可偏偏这次,是要给老太太祈福。
还说是天越冷,这祈福的诚意就多足。
雪没下多久就停了,好不容易在太阳落山之前赶到寺庙,又在佛前拜了又拜,临到晚上的时候却突然下起了雨。
赶了两天的路,腰酸背痛不说,还着了凉。
鹿其贺当天夜里就发了高烧。
季泛等人慌里慌张把随行的大夫喊来,忙上忙下喂了许多药也不见好转。
大夫用手背擦着额头的汗,“扑通”一声跪下,哭喊道:"世子他时日无多,恐活不过三更!"
闻言一屋子的人顿时跪了一地,救不过来世子,贤王他一定不会放过他们的。
季泛眼眶通红:“你!莫要胡说,只是微感风寒而已,如何就能要人性命!”
他深呼吸,喊道:“你若再敢乱说,当心我先要了你的命。”
世子那么好的人,怎么可能就这么,不在了。
说罢便崩溃般朝大夫扑过去,却在半路被人拦住,鹿其贺的小厮抓住他的手狠狠甩了对方一个巴掌:“你给我冷静些!他说的是事实,世子横遭此难,我们难道就很高兴,很痛快?你就非得给我们添乱,你平时多冷静,我劝你不要发疯,立刻去找这里最好的大夫,全部找过来!”
季泛闻言立刻攥紧手中的剑,带着一队兄弟出了寺庙。
屋里的大夫慌忙站起给鹿其贺喂药,道:“世子身体虚弱,即使是小风寒,也当是受不住的。”
一圈人没敢搭话,谁都知道,王爷王妃有多宠爱这个老来子。
若非圣上下令,皇室宗亲子弟必须为家中长辈到护国寺去祈福,王爷王妃是定不会让世子离开自己身边一步的。
世子打娘胎里出来时便先天不足,被太医诊断活不过三岁。
王爷王妃却不信邪,全府上下如珠似宝般宠着,护着,艰难长到十九岁,却为了一道圣旨,一个祈福,把人折腾得送了命。
不难想象王爷王妃会有多震怒。
侍女江桃擦着泪,世子那么好,她们犯错的时候,世子从不会怪罪。
姐妹们出门前嘱咐她那么多,让他好好照顾主子。
她竟是,把世子把世子照顾到了这般田地。
明明一到寺庙她就给世子熬了驱寒的药。
为何,还是会如此。
江桃呜咽着蹲下身子。
鹿其贺听着身边大大小小,忽远忽近的哭声,耳中嗡鸣。
他想开玩笑说我还没死呢。你们何必哭成这般模样,却张不开口。
他想睁开眼睛看看大家,眼皮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竟是掀不开一丝,只能徒劳又艰难地吞咽着那些苦得要命的药汤。
不知过了多久,他突然听到铃铛落地的声音。
大抵人死之前听力会变得格外敏锐?
他听见那只一直佩戴在他身上的铃铛骨碌碌在地上滚了起来,离他越来越远。
似乎没有任何人发现,这只铃铛诡异地跳出了高高的门槛。
最后被某人攥在了手里。
淡淡檀香夹杂着梅香,甚至还有些微微的血腥气,混合在一起,充斥着鹿其贺的鼻腔,又毫无顾忌地上涌至头目。
鹿其贺试探着,发现自己可以睁开眼。
却满目皆是浓郁的血雾,鹿其贺一惊,赶忙滚开那片区域。
血雾散去,藏于其中的,青面獠牙的生物慢慢睁开眼,偏头,明显看上了他这个猎物。
鹿其贺举起小臂护头,本能高声大呼:“大家快跑!有危险!”
那怪物口中腥臭,獠牙锋利。
他此刻双脚瘫软,根本无法动弹,脑中只有两个字:等,死。
鹿其贺紧闭双目,想象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
他睁眼,入目却是一个男人,堪称诡异,长身玉立,手指贯穿怪物胸膛,仍面无表情,一双丹凤眼,无情却似有情。
鹿其贺呆愣在原地,盯着男人看了许久。
直到男人靠近他,把手中的铃铛在他眼前晃了晃,他才回神。
男人挑眉道:“这个小东西是你的?”
鹿其贺不敢说谎,老老实实道:"是我的,敢问这位仙人,是有什么问题吗?"
男人“唔”了一声,看向一边:“铃铛倒是没什么问题,但你,问题好像很大。”
鹿其贺睁圆一双杏眼,拿手指着自己:"我?我有什么问题?"
而后顺着男人的视线看了过去,却发现躺在床上的另一个自己,还有满地狼藉的房间,和依旧惊慌失措的众人。
他低头凝视着自己的双手,又看着床上的另一个自己,只能扭头看向那个古怪又奇异的男人。
男人看着冰冷,但此时格外热心:“那怪物让你的三魂七魄都脱离了身体。”
鹿其贺瞪大眼睛,纠结着问道:“那我,还能活吗?”
男人摇了摇头:“按理说不能。”
鹿其贺却捕捉到一丝侥幸:"那如果,不按理呢?"
“反应挺快,”男人不由自主地又朝鹿其贺靠近些许,不着痕迹地嗅了嗅,“不按理的话,就只能等了。”
鹿其贺想也不想道:"好,我等!不论多久我都愿意等。"
阿爹阿娘还在等着他,他不能,也不愿就这么死去。
男人攥住手中的铃铛,头也不回往外走,道:“跟我走吧。”
鹿其贺最后看了一眼房间里的人,知道他们看不见自己,默默压下心中的不舍,没有什么多余又煽情的告别。
只是……回头了一次又一次。
走出的时候,季泛带着大夫回来,从他身体里穿过。
鹿其贺无甚感觉,季泛等人亦没有发现什么。
他走出房间,夜已经深了,明明踩在雪地上却像是没有实感。
像是飘在空中般。
男人回头,歪头,似乎是觉得他有些慢,干脆拿出一个木偶,朝他轻点一下。
鹿其贺登时觉得世界陡然变大,甚至有些陌生。
按他这个视线来说,或许,他变成了那个男人手里的玩偶。
随后他就脑袋一晕,失去了意识。
房间里的众人却依旧一片愁云惨淡。
匆忙赶来的方丈手持佛珠,右手立于胸前:“各位施主,各人有各人的因果,世子此生尘缘已了,请把他带回来处吧。”
季泛待在原地,久久不愿动身。
小厮冬尘拍着他的肩膀:“快走吧,莫要……让王爷王妃等急了,加紧回去,找太医医治,可能还有一线生机。”
“世子还没有断气,那就是有希望。”
季泛双手捂头,痛苦道:“冬尘,我……我不知道如何同王爷王妃交代,王爷待我,如同再生父母,有知遇之恩,有再造之恩,我却让世子……”
冬尘招呼着众人连夜回京,抽出时间对季泛道:“我们都有错,待到回去,我自请责罚,我甘愿陪世子去了。”
季泛狠狠擦去眼中泪水,带着众人急匆匆往回返,带着全部大夫,随行伺候诊治。
原本两天的行程硬生生缩短到一天半。
进王府大门的时候,众人恍惚的甚至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
老王爷本来听得门房来报世子回来了,当成是回来的快,还携着自家王妃专程去迎接自己出远门的孩儿。
却没想到迎回来的是一个昏迷不醒的孩儿。
王妃身形一滞,盯着床上的孩子,勉强握住他有些冰冷的手腕,手指颤抖,悲鸣一声,彻底晕了过去。
老王爷咬着牙,高声喊道:“来人!去请太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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