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重罚

凌夜默声抬头,此时才叫人瞧清,他同样苍白着一张脸。

周遭纷杂仿若不在,他似是未曾听见这份惩处,只越过重重人影望向云倾。

见她面色惊惶,眸光微颤。

定是吓得不轻……

他前世狠心威吓她时,她也是这般神情。

皇帝盛怒之下,贺檀恐一味求情只会加重罪责,只得起身先去押人,反手扣住凌夜臂膀,将他拖拽出去。

云倾头痛欲裂。

她不知这记忆由何而来,是梦吗?却为何那样清晰,清晰到如真真切切地经历过一次,被人羞辱的愤怒、生生捏碎核桃的疼痛,和那一整碟香甜的冰糖糯米糕……

梦里的自己不记得如今,难道这世上真有轮回,有前世?

可若真是前世,却为何她与凌夜的身份发生了转变……

院中已传来棍子击打在身的声音,每一下都犹如敲在她心头,萧翎……是凌夜吗?

可他与凌夜又分明不同,他嚣张跋扈,傲慢无礼,从不与她好声说话,但凌夜恭敬温顺,对她唯命是从……

除去偶尔流露的矜傲之气,他们根本就是两个人。

云倾难以理清,也难以平复,害怕地捂上了耳朵,“父皇,不要打了,停下来,快让他们停下来!”

皇帝见爱女如此,忙派人去院中叫停,随即又喝太医上前,太医再诊了脉,确认五公主只是受了惊吓,加之溺水有些发热,除此无甚大碍,又开了副安神养心的药方,请陛下宽心。

皇帝无计可施,将人都赶去堂间,独自在房中守着云倾,直到哄着她沉沉睡去,方疲惫起身,他还需赶回宫,去处理这半日堆下的政务。

一行人从堂上出来,凌夜已被放下刑凳,颤颤巍巍跪回地上,双腿裤管被血洇湿,汇聚到膝下,殷红一片,他神志迷离,几乎只剩一丝意识在强撑。

一缕明黄衣角闯入视线,他随之抬眼,竟是想开口唤一声。

这呼风唤雨、遥不可及的帝王身影,曾也是极尽疼爱他的父亲。

凌夜混沌之中想,父皇会不会停下来,问一问他。

可皇帝看也未看地离开了。

凌夜方才受刑时未曾落泪,此时心痛得湿了眼。

院子里,贺檀还立在他身侧,皇帝要走,他需得立即跟上,来不及与他叮嘱一句。

汤圆与几个小厮并肩跪在角落,恭送圣驾,想着等陛下一走,他便冲过去扶夜哥起来!

却见众人之后,拓王停在了他的面前。

察觉到身前覆了人影,凌夜迟缓地抬头去看,穹灰铠甲上一张冷峻英武的脸,艰难分辨出眼前人时,眼尾的泪便落了下来。

他此次受伤不轻,被送回公主府也是忍着没有声张,满屋太医都围着云倾,是拓王亲自查验了他的伤,请了一位也给他包扎。

凌夜忆起前世,母亲早去,他被带入皇宫,八皇子与他同岁,趁着父皇不在欺辱他,便是四哥及时赶到喝止。

他那日一袭捷战归来的绛红戎装,裹挟着余温未尽的血腥之气,给自己抹去泪,语声严厉又疼惜。

“从今往后,没人能护着你,你要用你自己的方式,在这深宫中活下去。”

萧骋不知为何,见这少年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尽是不屈。

他伸手去扶。

“腿上筋骨可有伤到?”

凌夜被托起身,听他沉厚的声音在耳边问起,只觉这力道坚定无比,又熟悉至极。

他已不甚清醒,喘息声若有似无。

“我……疼,四哥……”

接着便晕了过去。

可惜萧骋未能听清那两字。

*

落月居中,凌夜昏睡了整整三日。

除去腿上刑伤,在断坡滚落的擦伤撞伤亦不计其数,其中最为严重的便是手掌与腰背,近乎磨掉了一层皮,整个人当晚便起了高热。

汤圆独自一人,日夜不敢懈怠地照料,每日按时为他清洗换药,多少次见夜哥痛得在梦中申银,却都没有醒来。

公主上次允他支取的名贵伤药用完,汤圆瞧瞧自己房中的粗劣药草,不忍夜哥痛上加痛,偷偷去求冯伯,容他再支出一些,他用这两月的军饷抵上。

冯礼仁慈,许他直接拿去了。

第四日晨间,汤圆才刚将浸了黄酒的帕子敷上,凌夜放在身侧的手便是一紧,将一声呜咽吞了回去。

汤圆惊喜,“夜哥,你醒啦!”

随后见他忍得辛苦,又恨不得替他哭上一把,“夜哥,你疼就喊出来吧,这儿没有别人。”

凌夜蹙紧了眉,冷汗淋漓,缓缓睁开眼,半晌后才找回思绪。

蓦一开口,嗓音异常沙哑,“公主如何了……”

汤圆鼻间一酸,公主身子金贵,有一大堆人照顾着、伺候着,自然早已无事,可夜哥呢,又有谁在意他的死活。

他抿着唇不想答话。

凌夜见此,大抵猜到几分,寞然又阖上了眼。

三日后,他伤口结痂,能下床的第一日,便叫汤圆扶他出了院子。

汤圆百般劝阻,他的伤口乱动怕是会裂开,可凌夜半边身子压在他身上,只费力地落过去一眼,便叫他不敢再言。

他并非是要去见云倾,而是要去后院的马棚。

炽烈乃马中战神,凌风又身强体健,灵敏矫捷,云倾与它已配合默契,仅仅是驾过一个拐角而已,他不信会出这种岔子。

这事实在太过蹊跷,他要去查,查那道风声。

以云倾平日做派,在朝中不该树敌,唯一有可能得罪过的便是谢明暄,可谢盈行事谨慎,老谋深算,绝不会出如此蠢招报复。

如今党争虽激烈,能牵涉到云倾身上,除去是想利用她的身份,无非就剩一个缘由。

凌夜心中澄明。

后院马棚,凌风并未与其他马匹养在一处,单独住在了一间宽敞棚舍。

凌夜由汤圆搀扶过来,仅仅百十余步,额上已冒了虚汗,见凌风傲然机警的神态,他留汤圆等在棚外,独自扶了木桩进去。

据他回忆,凌风那日出现异常的是右后腿,他绕到它身后,持着一定距离,手撑墙壁俯身观察。

日光淌过棚檐,流柱般浇在凌风身上,它赤红的被毛如同一幅铺展的绸缎,光亮顺滑,四肢匀称健壮,曲度优美,凌夜细细查看多遍,也未见有任何异样。

依照他的猜测,凌风那日反应如此猛烈,应当是遭受了不小的痛击,这几日即便洗刷过身子,也该留下痕迹才是。

他又起身靠近,抚上它的背。

凌风到底与他相处了这段时日,未作抵抗,只甩了下尾,汤圆在外瞧见,忙抓了把草料送入它口中。

凌夜又朝它四肢探去。

其余三条皆是无恙,唯独在触到右后腿时,凌风向前走了几步。

凌夜又大胆加重了力道,它便踢踏着腿,更加烦躁地甩动尾巴。

凌夜念头陡生,心头一惊。

他顺着往下寸寸探去,终于在触到一处时,凌风双耳后拧,发出极其不耐的低吼。

凶器还留在凌风体中。

他给汤圆递了眼色,找准位置,等着他将粮草喂入,在凌风张口咬下的一瞬,手下掌风凌厉劈出,一道寒光倏尔逼了出来。

凌夜挪步过去看,竟是一枚长约两寸的银针!

汤圆钦佩,“夜哥,真的让你查出来了!”

却见他脸色一白,豆大的汗珠顷刻滴下,双腿失力,扑跪到地上。

“夜哥!”汤圆慌忙上前。

将人半背半抗回了落月居,安置到床上,解开衣衫查看,果然见了两道绽开的血口,他急忙去院中打了清水,又转头去拿黄酒和伤药。

凌夜知道等着他的是什么,已习惯地咬上枕头。

汤圆回来瞧见,又是一阵不忍,夜哥就是如此心傲,即便痛得发抖,也不肯喊出一声来。

凌夜好生养过几日,待伤口落痂,不止要出院子,还要汤圆备车,他要出一趟府。

汤圆这回说什么也要拦他,凌夜无奈揉上他头顶,“你若不想公主再遇险,连带着我再受罚,便照我说的做。”

汤圆被这话堵得一噎,只得郁闷去办。

*

皓心院中,云倾同样将养多日。

她此次虽未受伤,却着实是历经险境,又凭空多出那样一段真切诡异的记忆,连日来都是眉目不展,心事重重。

旁人见公主如此,念起凌侍卫曾在马场受了轻伤,还得公主体恤,此次却是未得半句过问,想来应是公主怪罪于他,皆不敢与公主提及他的伤势。

云倾千头万绪,理不清时,便倚靠在房中榻上,望着院中的几株玉兰出神。

花期已过,玉兰花落尽,她却常是能在树下,瞧见一位摇着竹骨折扇的貌美男子。

他衣衫华贵,眼尾轻挑,坐在石桌旁与人下棋,半点不想理会她。

他说要吃核桃,还要吃整个的,费了她许多力气,却又一颗都没吃。

他举止放荡,去招惹那些年轻姑娘。

嫌弃她不会泡茶,不让她吃糖。

她又见到有一人,会在她的凝视下耳廓泛红。

他心甘情愿俯下身,让她踩在他的肩,托举她翻上马背。

他会心血来潮带她纵马,穿过无边旷野。

认真听从她每一句话,不敢违逆分毫……

他们不断交叠,又在不断分离,反反复复不知疲倦……

云倾想得累了,便回到床上去睡,那日暑气缠人,窗外蝉声响个不停,她倦怠醒来,头晕得很,恍然忆起与他初见那日,也是如此。

她朝外唤人。

小福推开房门,快步走进来问,“公主可是睡醒了?”

云倾道,“小福,我要吃红豆羹。”

这是这数日来,公主第一次开口要东西,小福欣喜不已,赶忙传话膳房去做,不多时便有人送了过来。

云倾接过,迫切地捏着小勺尝了一口,顿住了手。

她无措道,“怎么这么多糖?这不是我要的味道。”

小福不明所以,“公主常吃的红豆羹不就是放了糖的?这就是府里膳房做的呀。”

云倾摇头,“不是的,与我出宫之后吃的都不一样。”

小福不知问题出在了哪,云倾便叫她将膳房的人传来,她亲自问。

膳房的掌勺师傅过来,听了公主问话,如实禀道,“回公主,是那禁军的凌侍卫。”

“起初他只做了一道,说是回报公主知遇之恩,我见他手艺精巧,所用也尽是府中食材,验过无毒便送了过来,没想公主吃得惯,他也有心,往后便日日来了……”

云倾听完,眨了眨眼怔愣在那。

原来那些甜食,都是他做的……

难怪都没有放糖。

他说过,吃糖伤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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