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从捧着漫长的一卷书画,徐徐展开。
中年男子不慌不忙,走至画前,捻着长须,面朝众人,谈论他的字画。
此人叫胡云,极有名的书法家,平时轻易不肯动笔,可谓一画难求。
此次,胡云好容易带着作品出现,给这场松云雅集挣足了颜面。
众人伸长脖子,都想看个清楚,赞叹之声不绝于耳。
安景王看得心情愉悦,视线慢慢扫过另一边。
刘驰骞撑在案上,脑袋摇摇欲坠,已是昏昏欲睡的模样。
谢凝荷也是兴趣缺缺,拉着东宫那个漂亮的小女官讲话。
宴会行至过半,年轻点的少年少女们,差不多坐得东倒西歪,平日耳提面命的礼仪,消失得一干二净,没个样子。
唯独刘之衍背脊挺得笔直,仍是正襟危坐,仪态雅正。他也在看画,但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情绪。
人们想到刘之衍,总是想起他的坏名声,却忘了,其实这个少年长得俊美极了。
一行侍女捧着小桌路过,队伍里好几个少女偷偷打量太子,看得太入迷,不小心踩到别人的鞋。
“你小心点呀!”
“不好意思……”
“哎,你怎么也踩我!”
“对不起……”
队伍着实乱了会,才稍稍恢复正常。
安景王眼底闪过一丝晦暗,他眨了眨眼,从容朗声道:“衍儿!你看画看得如此认真,是不是喜欢?趁大家伙都在这,点评点评这幅画吧,也让我们听听太子的学识与文采。”
场上的胡云一听,脸色顿时挂不住。
他们这等儒雅风流之士,向来清高自傲,想点评他们的著作,要看那个人有没有才华与能力。
刘之衍跟文人墨客推崇的点评家不沾边,哪怕他贵为太子,他的点评若是没点功力,只会让人贻笑大方。
胡云可不希望自己的大作,沾染上什么笑话,急忙作揖道:“王爷,还是算了……”
“哎,”安景王阻止他道,“先生,太子殿下金口玉言,难道不配评价先生的大作?还是说,你们对我贤侄有意见?”
一副长辈想为侄子出头,不惜拿权势压人的姿态。
胡云哪敢接这茬,顿时把腰弯得更低,连连道:“微臣不敢!”
说是不敢,可是胡云脸色更差,看刘之衍的目光,多了几分不满,只是不敢明着表露。
谢凝荷低低哎了声:“太子哥哥明明不喜欢出风头的,就算想让别人夸太子哥哥,王爷可以换一种方式嘛!”
应子清叹气,安景王哪是想让刘之衍出风头,故意激怒他失态还差不多。
安景王微微一笑,慢条斯理伸出手,作请道:“贤侄,来吧。”
刘之衍笔直板正的背脊,肉眼可见的绷紧,他深不见底的黑眸微微垂下,放在膝上的手不自觉握紧。
应子清知道,他这是快炸了。
当然,别人也都能看出来。
刘驰骞晃了晃脑袋,瞌睡也醒了,慌张道:“这、这怎么可好!”
应子清见刘之衍张了张口,似是想说点什么,旋即他表情黯下来。
马夫看出刘之衍的意思,挺直了腰板,当即高声道:“太子殿下身体不适,让众人忧心了,小的为太子殿下揽咎!”
这是委婉讨要惩罚的说法。
因为太子不愿开金口,就要有人遭殃,马夫早已习惯,自然而然道出口。
“慢着。”刘之衍打断马夫的动作。
与其让下属受罚,他还是想……试试。
还没彻底成年的刘之衍,英气的剑眉本该飞扬入鬓,昭示他那个年纪该有的嚣张跋扈的少年气,他却因为常年压抑的生活,清隽的眉心之间,凝着深深的沉郁。
应子清挽起裙裾,膝行至刘之衍身边。
“太子……”应子清低着头,假装露出难过的样子,然而却语速极快地小声道,“我知道你不喜欢开口说话,众目睽睽之下,来不及针对你的症状进行治疗,但我有一个办法。”
刘之衍抬起眼,漆黑的双眼静静看着她。
“我知道你心里充满抗拒,除了厌倦以外,什么话都不想说,更不想点评那幅字画。”应子清冲他眨了下眼,“我不需要你发表意见,接下来,不管我说什么,你复述一遍我的话。”
刘之衍愣了下,不是因为眼前的少女猜准他的心事,而是他从未从这个冷静的少女脸上,看到如此漂亮生动的一面。
见刘之衍毫无动静,应子清想了想,心理学有一种通过触觉安抚的手段,通过双方温暖的皮肤接触,可以建立情感联系和安全感,双手交握属于其中一种。
在桌案的遮挡下,应子清伸手,轻轻握住刘之衍的手,与他十指交握:“太子,感受到我的温度了吗?这种温暖能让你知道,我会在这里陪着你。”
刘之衍的确能感觉到少女的体温,他还能感觉到少女细腻柔软的小手,是如何轻而软地抚上他的掌心。
“……”刘之衍脸色很镇定,可是呼吸微微乱了,耳朵尖在悄悄发红。
“好,”应子清扫了眼那边的字画后,说,“来,跟着我说。”
应子清咳了声,低声道:“这幅字写得很工整!”
“?”刘之衍看着她。
应子清用力捏捏他的手:“跟着我说!”
刘之衍迟疑地抬起眼,当着一群人的面,缓慢道:“这幅字……写得很工整。”
应子清很正经地继续道:“这幅画,黑黑白白,还有灰,颜色太好看了!”
“……”刘之衍说不出口。
应子清催促似的,用力捏他的手。
刘之衍微不可查地叹气,嘴角却微微扬起:“这幅画,颜色黑白,还有……灰,画的不错。”
此言一出,众位才子诗人,听得是皱眉的皱眉,咳嗽的咳嗽。
这样粗鄙不堪的话,怎么出自太子殿下的口?
难道太子殿下果然如传闻所说,胸中无墨,愚不可及?
应子清又道:“画上的农夫,手中怀抱青竹与菊花,我也看出来了,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高妙意境。胡云大师所做的画作,有超尘脱俗之态。”
在大晋朝之前,也有一个同名同姓的陶渊明陶公作的诗词,应子清直接拿来用,倒免去自己写了,她是真不会写诗。
刘之衍照她的话,重复了一遍。
然后,应子清笑了下:“礼乐崩坏,君王昏聩,陶公处于浊世,心中失望,所以作此诗。阁下效仿陶公的意境,寻求避世,究竟是何意?难不成是在影射……当朝昏暗,腐朽至此?”
刘之衍听罢,嘴角几乎压制不住,扬得极高。他却面色冷淡,不疾不徐地将应子清的话,逐一复述,一字不漏。
胡云吓得双腿直发抖,他哪有这个意思!
他不过和那些雅士一般,以避世的姿态,博取清高的名声而已。
这种鬼话,别人说的还尚可,胡云必定睚眦必报,痛骂对方几句。
然而,此言是太子所说,这……是不是有发难问罪的意思?
他们好像到此时才发现,太子是君,有至高无上的权威,但他们从未拿出对应的恭敬和礼遇……
胡云噗通一声,跪地求饶:“太子殿下,臣偶借陶公的意境,倾慕陶公旷达恬淡的雅韵……绝无、绝无暗讽圣上之意,望太子殿下明察……”
一时间,现场的文人儒生,纷纷跪地,告饶不止。
“哎,贤侄,何必如此严肃。”安景王拍了拍手,宽慰大家道,“不过是场聚会,没有那么严重,我知道没人会这么想,都起来吧。”
不过众人还是畏惧太子,依旧恭敬地垂着脑袋,不敢起身。
安景王又说了几句话,才堪堪解了围。
众人起身,再一次告了罪,重新坐回案前。
有儒生想喝点酒,压一压心中的畏惧感,谁知一握上去,杯中清亮的液体直打颤。
太子发了威,气氛低了下去,现场跟冻住似的,再也热闹不起来了。
安景王倾力举办的松云雅集,眼看就这么烂尾了。
与属下对视一眼,安景王微微点头。
有一太监腰背弓得极低,双手捧着一盘铺在碎冰上的生鱼脍,他穿过重重人群,最后来到刘之衍的桌案前。
生鱼脍一摆上桌,浓重的鱼腥气扑面而来,应子清不禁皱眉。
谢凝荷见了,急忙从襦裙抽出丝帕,捂住鼻子道:“怎么这道菜又来了,难闻死了。”
刘驰骞骂了声:“多半是厨房不敢有自己的主意,还是按照老规矩上桌!皇上又不在,为什么逼太子哥哥吃这糟心的东西!太子哥哥明明最讨厌吃这个生鱼脍了!”
“怎么回事?”应子清小声问。
刘之衍脸色微微发白,稍稍解释了下。
原来这一招,也是庆帝干的。
为了考验太子是不是有储君的风范,故意安排太子吃最讨厌的食物。
刘之衍讨厌生腥,因此庆帝命御膳房,顿顿做腥气十足的生鱼脍,要他吃下去。
好像只要刘之衍面不改色地吃下生鱼脍,大家就会觉得,太子殿下拥有一个明君的度量和坚韧的心性。
说话什么的,只是克服一下心理障碍。
当着众人的面,吃最讨厌的食物……
就没那么简单了,可能会吐……
这个庆帝在折腾和恶心儿子方面,真是无所不用其极啊!
庆帝所作所为,完全可以列入典型的反面教材案例了。
闻着熏人的鱼腥,应子清额头抽抽,想到刘之衍要吃下去……
太不人道了!
刘之衍除了有些苍白外,没什么别的反应,他将长袖挽起,镇定自若地拾起案旁的筷箸。
忽然,应子清双手捧着心口,整个人轻轻摇晃两下,然后软绵绵地倒入太子的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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