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晚宴是在军校内专门的宴会厅举办的,邀请了各年级不同专业的荣誉教授和优秀学生参加。军校寒假放得很晚,而且只放两个星期,很多学生都会选择留校。这个晚宴本意是想给一众在新年假期却无法回家的师生一个庆祝节日的机会,只是现在它已经变成了军校优等生与教职人员形式化的社交任务。
莫寻本以为自己这样中等排名的学生是无法收到晚宴邀请的。但是邀请的邮件提前一个星期便发到了他的通讯收信箱里,甚至比排名第十的故燃的邀请信还来得早。
军校还是这么看人下菜碟。
莫寻给家里说了好几次要转部的事情,但是他爸好像对于他居然能在机甲操纵系拿到中等名次这件事非常高兴,更笃定了莫寻身上还是继承了他母亲的机甲战斗的天赋,坚决不同意他转部。
但是莫寻已经私下联系了机甲设计系的主任,对方对他曾经独立发表过的一篇讨论机甲中回路设计的论文很感兴趣,说如果莫寻提交了转部申请,自己会大力支持他的决定。期末考试前莫寻已经把自己的申请交到了机甲操纵系主任的桌子上,现在这个晚宴正是他可以问问这件事情进展的大好机会。
帝**校的晚宴布置虽然不如故岛那样铺张浪费,恨不得每一个地方都在展示着资金雄厚的事实,但是莫寻一进去看见长桌上望不见尽头的自助餐品和一排排在水晶灯下闪着光的酒瓶时,他拍了一张照发给了他爸,叫他下次如果要办晚宴,参考一下这样的布置,比他那只知道珠光宝气的土味宴会布置不知道好看到那里去了。
结果他爸回了他一句:“这就是帝**校的新年晚宴吗?太丰盛了吧!”
莫寻对他爸无时无刻不在吹捧帝**校的行为已经无语了,他关掉了通讯。一旁的故燃不舒服地扯了扯自己的领带,他每次一穿西装就觉得不舒服,莫寻注意到了他的动作,熟练地把手伸向他的领口,帮他稍微松开了些领带。
“你们俩这关系还真是好啊,”莫本拿着一只装满香槟的高脚杯本来是路过他俩身旁,但是却停住了脚步,“考场上生死相依,考场外寸步不离,看着真让人感慨,你当年真是捡回来一个好弟弟啊。”
莫寻看见莫本的时候,脸上微微笑了一下:“莫本老师晚上好。这一年在学校承蒙您的照顾和教导,我——”
“我这一年都在忙着准备军部特优人才的选拔,没怎么给你们一年级上课,”莫本也笑着看着两人,“倒是你,我看见了你的转部申请,上次回本家吃饭的时候舅舅还念叨着希望你留在我们系,看来我们是留不住你这人才了。”
一旁的侍从用托盘给莫寻和故燃送酒,莫寻也拿了一个与莫本手里一模一样的高脚杯,故燃没有拿,摆了摆手。
莫寻稍微朝着莫本走近了一步。
“莫本姐,你知道的,我父亲自从我被绑架那件事情后,就整天为我担心受怕。他想让我来学机甲操纵,也是希望我能有能力保护自己。但是我确实不太适合机甲操纵的学习,我的腿总是隐隐作痛,我也是思考了很久才提交了申请。”
莫寻做出一副很为难的表情,旁边的故燃在听见“绑架”两个字的时候,悄悄攥起了拳头。
几年前,帝国旧贵族圈流传着一则本不起眼的消息。老牌军火商莫家的小儿子莫寻被帝**校少年班录取。豪门里出了个天才本就是锦上添花的事情,引得众人感慨在这个旧贵族家族二世祖遍地走的现在,莫家的子女一个比一个耀眼,真是引人羡慕。
而到了九月本来应该入学的时候,莫家却几乎全家都轮流守在警察局里。一开始人们还以为是莫家的哪条生意线出了大问题,后来十月的时候莫家发表了一份公开声明,年近七十、一向低调的莫老站在摄像机前恳求社会大众提供关于莫寻失踪去向的线索,还说如果这就是他造了大半辈子武器造的孽,那他从现在开始就把所有厂子砸了、生产线停了,以偿还他的罪过。
可是还是毫无音讯。当这场闹剧已经快要被大众遗忘的十二月,帝国某处边境站出现了两个伤痕累累的小孩。
莫寻平安无事的回来了,虽然他满身伤口,但是都是医院可以解决的伤病。另一个小孩伤得也很重,但是当警察开始调查他的身份时,才发现这个小孩的父亲是某个臭名昭著狂热组织的活跃分子。
这时警察才知道之前调查的方向可能全都是错的,绑走莫寻的并不是莫家的仇家,而是一个在帝国境内存在了多年的未成年儿童拐卖宗教团伙。他们拐走三岁到十几岁的小孩,强迫他们成为信徒,对他们进行宗教洗脑和惨无人道的圣徒训练。
这般骇人听闻的大案理应成为社会头条,但是除了次年二月帝国某个不知名农业星的农场被警察围剿,周围的居民听说那里搜出了好多尸体和虽然活着的但是断手断脚的小孩以外,再也没有别的更多的关于这件事情的消息了。
和莫寻一同被送进医院的少年只用了一个星期就出院了。他身上不像莫寻有很多明显的伤口,身上唯一的旧伤是两只眼睛角膜都曾经受过伤。警察立刻把他送入了青少年看守所,只是他只在看守所待了三天——因为莫寻醒来之后一直在追问他的下落,并且在莫家律师的帮助下最终让那个少年的处理变成了取保候审。
少年出看守所的时候,莫寻打着吊瓶去亲自接的他。从此,莫寻对外称他多了一个“弟弟”。他放弃了入学天才班,和他“弟弟”一起又在贵族学校多待了好几年,最终今年一起考入帝**校机甲操纵系。
莫寻低头注意到了故燃握拳的姿势,轻轻拍了拍故燃的手背,然后继续抬头看着莫本说话:“故燃他是个闷葫芦,如果我不在贵系了,还麻烦您多担待他。”
莫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轻笑一声:“说实在的,作为你的表姐,我对你照顾他的程度感到自愧不如。”
“我有时候觉得我很幸运,”莫寻这下是真情实意地笑起来了,“我拥有一个全心全意支持着我任何决定的家庭,我想做的大部分事情我都能成功,哪怕是曾经给我带来痛苦的经历,也会让我收获我之前难以想象的东西。”
仿佛是他说的话配乐一般,舞台上的管弦乐队刚好开始演奏欢快明亮的新年进行曲。悠扬的提琴与富有节奏感的鼓声交织奏鸣,一问一答般诉说着新一年的喜悦。
“莫本姐,”莫寻转头看向舞台的方向,“我们上一次一起听这首曲子,还是在莫家新年晚宴吧。”
“我那时候应该还挺小的,只记得爷爷每次都要问我这一年又学会认了哪些武器,然后一大家子人都围着我乐。”莫寻摇着头笑笑,“当时我还以为他们是在笑话我,还失手把别人送给爷爷的一个花瓶摔碎了,爷爷也没生气,还蹲下跟我解释他们不是在笑我。”
“可能是因为我一直被好多人爱着,所以才哪怕经历再糟糕的事,也不至于变得太尖利。”
莫寻说这句话的时候,看了故燃一眼。而因为看见故燃一直在看他,所以他轻轻地笑起来,然后抬手朝着莫本的方向举杯。
“其实我一直挺佩服您的。新年快乐,莫本姐。”
母亲早逝父亲酗酒、力排众议考上帝**校难度最高的院系之一、荣誉学位毕业并抓住留校机会——这个比莫寻大了一轮的表姐的人生经历比一般的二代要坎坷太多。
莫本走到离他们最近的一处餐桌旁,把放在餐盘后面的一个装着酒的醒酒器拿出来,一旁的侍从立刻意识到了自己工作的失误,小跑着过来想给莫本倒酒,但是莫本拒绝了。
她同侍从说了一句话,然后从侍从的手里接过新的杯子,自己倒了一杯红酒。侍从收走了她之前用过的杯子,又急匆匆地跑走了。
莫本走向莫寻,将自己的杯子和莫寻的杯子轻轻碰了一下:“嗯。那我也祝你,人生能一直安稳,能得偿所愿。”
莫寻已经懒得辨别她这句话是不是还是在阴阳怪气了。也许她说话就是这样吧,莫寻作为为数不多了解她人生经历的人,一边觉得她很不幸,一边还是会由衷觉得和她说话真的很累。
莫本转身离开的时候,莫寻真的松了口气,这时听见身后的故燃也叹了口气。他笑着转过去看着故燃:“我们去找点吃的吧,然后我去问问我转部的事情,我们就回去吧。”
故燃一直盯着莫寻眼睛,好像是想说什么,但是他的注意力被莫寻后面的事情吸引了,拉住莫寻的手腕就朝着自己身前拽。
“你干什......”莫寻半句话没说完,整个人就已经撞到了故燃身上。
有什么东西就在他的身后、整个被掀翻了。
莫寻转身。
一个穿着军校制服前来赴宴的学生跌坐在地,他长至肩膀的灰色头发遮住了他毫无血色的脸,垂坠于弯曲膝盖处的双手不正常地剧烈抖震着。因为他跌倒的时候正好靠着莫本刚刚放醒酒器的位置,他身体的突然倒戈给那一侧长桌布施加了过多的压力,最终让醒酒器整个都摔碎在他身上。
那人摇摇晃晃从一堆碎玻璃残骸中爬起来,那些酒就像血一样洒满了他的全身。按理来说这场意外事故动静不算太大,不应该吸引会场太多人的注意。但是莫寻听见原本喧闹的周遭居然都渐渐安静下来,他疑惑地看向四周,却发现那些人并没有将目光投向这片区域,而是都纷纷扭头向门口看。
由于宴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所以入口的双扇门已经关上了右边的一扇,只剩左边一道窄门。外面走廊的暖橙色灯光不如内厅大灯明亮,却如同轮廓光一般让来者的身形清晰可见。
一个穿着偏休闲款式黑色西装的年轻男人,推着一个端庄坐在轮椅上的深绿色长裙女人,缓缓走入会场。
莫寻毫无疑问认识那个女人,她是他们机甲设计课的老师,更是大帝的二女儿。而那个连领带都没有打的青年,莫寻虽然没有在考核里和他碰上面,但是他已经听了太多关于他的风言风语,而所有的流言都在帝国公开第五继承人那一刻达到了顶峰。
帝国五皇子吗。只是他的样子确实不像他的哥哥姐姐们,大帝最厌恶有人在他面前不遮掩锋芒,而一见到他本人,莫寻就明白了为什么转闻里大帝原本是要把这个孩子杀掉的。
他看着就不像是那种会听话的类型,他身上有太多地方都体现着这一点——他打量着面前这群已经可以称得上的帝国权贵的淡然眼神,他穿着西装都无法完全遮掩住他的领口爬上来的纹痕图腾,他握住轮椅把手的手上纵横交错着一道又一道仍未完全好的疤痕。
军校的代理校长林威放下了自己拿在手里的酒杯,拄着拐杖一步一顿地走到了他们面前。
同时地,林威和座椅上的女人都朝着对方鞠了一躬。
“我身体不好,作为军校的教职人员,之前的新年晚会只来参加过寥寥几次,我很抱歉,也受不起林校长这样的欢迎。”女人微微有点驼背地捂着自己胸口,很和善地笑着看着林威的方向。
“温蒂老师,我没有想到今天你会来,你昨天和我喝茶的时候也不提前知会我一声,不然我一定亲自去接你。”林威一改平日的严肃做派,这一刻满面的笑容恍如他真的兴高采烈到了极点,只是当他看向温蒂身后的黑鹰时,一时间嘴里也没能想出来更好的词了,只想打个圆场赶紧把这一遭混过去,“晚宴刚开始不久,一会还有艺术部组织的表演可以看,你们没错过什么。”
温蒂大概算是皇室里脾气比较好的人,毕竟她是等林威把话完全说完了才接话的:“大家应该都认识我这张老脸,毕竟我一个残废在帝**校待了这么多年,总能对我留下或多或少印象。站我身后的是我弟弟,可能你们都多多少少听过关于他的流言蜚语,只是我希望日后这些私下的谈论还是少些的好。帝**校在旁人听起来都是响当当的一流学校牌子,实际上我也希望它内部能团结一心,而不是成为一个整日都在传播着与学校正常教学秩序无关的舆论发酵所。”
温蒂朝着林威又笑了笑,也连带着扫视了一圈周围的人。
“诸位都是军校如今辉煌和未来希望的铸就者和后继者,我弟弟日后也将会为军校、为帝国奉献自己的力量。新年本就是除旧迎新、翻开新篇章的时刻,我谨代表我自己,祝各位新春快乐、心想事成。”
林威带头鼓掌,众人纷纷跟上。莫寻站的位置其实离门口挺远的,但是由于现场确实很安静,所以他也能清晰地听见温蒂所说的每一个字。
在流言里,五皇子不止与大帝的关系剑拔弩张,对其他的皇室成员的态度也十分恶劣。只是今天温蒂说这一番话,话里话外的意思都是在给五皇子以后来军校铺路,看来五皇子与皇室的关系也并非水火不容。
前几天他还听说故岛出事了——这件事情是莫寻回家的时候,深夜没睡着的时候去厨房偷吃东西,路过客厅才发现他爸妈都正襟危坐地坐在沙发上,通讯里应该还挂着电话,一脸忧心忡忡地说着什么“故岛全面戒严”、“集中所有首都附近的可调动军队以防万一”。
在某些视频网站上,分析新闻中的大帝是仿生人的解析视频播放量一直很高。但其实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大帝只是帝国统治阶层最典型的某个符号代表而已,他皮囊之下是人类的血肉还是机器的元件其实都没有分别。大帝年事已高,继承人却迟迟没有确定。他公开的儿子不是死亡就是入狱,而他的两个女儿都是残疾,二女儿小时候因为机甲事故而失去了双腿,三女儿有着天生的心脏遗传病,他大概也没想过把皇位传给女儿过。
而他现在公开五皇子,无疑是在向所有人宣告未来会替代他的人是谁。
莫寻想抬头以更好地看清那个五皇子到底长什么样子,然后他听见身旁的故燃说了一句:“他很危险。”
“我上次在考核里看见过他动手,比我还快。”故燃拉着莫寻往后退了一步,因为面前的程殉正扶着桌子一步一步艰难地往前挪,马上就要走到莫寻面前了。他看起来像是腿受伤了,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说起来,上次考核后程殉消失了很久。莫寻依旧无法理解程殉为什么会拒绝他的帮助转而去向大北求助,他本能性想离所有与大北有关系的人远一点,但是那天程殉在街上对大北的态度、和他后来莫名消失的事态发展,都让莫寻不断怀疑程殉也许不是主动选择去投靠大北,而是牵扯进了什么难以对他人说明的麻烦里。
即便如此,莫寻还是没有伸出想去搀扶程殉的手。他记得程殉的排名也不在优秀学生的名单里,而他既然出现在了这个晚宴上,大概不止是为了喝得酩酊大醉而来的,是有别的更重要的目的的吧。
程殉的脸不出意外地潮红,眼神飘忽不定,视线在看见莫寻和故燃的时候停顿了一瞬。
然后他低下了头,好像是为刚刚自己的失态而感觉愧疚。
宴会的气氛逐渐回温,人们的谈话声和台上明快轻盈的进行曲和谐地相融着,几个服务员拿着清洁的工具和崭新的桌布匆匆过来,很快这里又要恢复干净了。
一双肥厚的手搭上了程殉的肩膀。莫寻看得很清楚,程殉因为那双手的触碰,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程殉转身,在见到那双手主人的那一瞬间,他的身体就像刚刚那只倾倒的醒酒器一样,不可抑制地往下摔落。莫寻一开始以为这也是程殉醉后失态的表现,但是很快他觉得不对劲,那人任由着程殉跪倒在自己面前,没有挪开一步,甚至还用皮鞋尖磨蹭着程殉的膝盖。
原来程殉是来找他的啊。幸好没伸手扶他。
随后,应该是那人的手下吧,迅速过来把程殉架走了。而那人则抬头平视着从刚刚开始就一直在看着自己的莫寻,露出了一个堪称恶心的假意微笑:“怎么了莫少?虽然我和你父亲、甚至你爷爷都不太合得来,但是无论怎么说我都是你的长辈,你这么瞪着我,已经让我开始怀疑莫家的家教了。”
莫寻觉得他今天就不该来参加这个晚宴。他深吸一口气才开口:“我只是很好奇,晚宴才刚刚开始,那学生怎么就喝得这么醉、甚至连路都走不了了。我刚刚的行为冒犯您了,对不起。”
晚宴厅内灯光渐渐暗下来,应该是表演要开始了。
子爵比莫寻上一次见他又宽了一圈,而在逐渐黑暗的会场里,他杵在莫寻面前就像一座大山,几乎挡住了莫寻眼前很大一半的视野。莫寻没有再和他交流的意思,先一步说了撤退:“那我就不打扰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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