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望尘莫及

程殉和会场里所有人一样,都清清楚楚听见了温蒂的话。其实他大概比所有人都早的看到了黑鹰,因为他迟到了,而他在迟到的会场门口碰见了站在门框边抽烟的、穿着西装的黑鹰。

他刚刚才往一旁的垃圾桶扔掉了一个空掉的伏特加酒瓶子。他也不知道一直站在这里的黑鹰有没有目睹,他站在垃圾桶前一口气干完小半瓶伏特加的全过程。

他更不清楚帝国平民见了皇室是不是要行礼——母星的老师都会说帝国很迂腐,如今人类的活动范围已经扩大到了全星系,帝国居然还在搞君主封建制。虽然帝国的政治体系比过去任何的君主制都要复杂太多,但是这不妨碍母星嘲笑他们骨子里的古板和奴性。

反正他今天就是来这里装疯卖傻的,程殉也不管那么多了,他装作没看见黑鹰一样的、目不斜视的从他身边经过。

其实他以为他会听见黑鹰朝他说话的。毕竟好像之前每一次,黑鹰都会在这种情况下出言嘲讽他几句。

但是这次什么都没有,甚至程殉走过后还回头看了黑鹰的方向一眼,但是他眼睛现在确实是不好了,不太能看清楚,只能看见西装下笔直的身体轮廓。

看来里面的人应该也是都是穿着正装的吧。那他穿制服应该会挺显眼的。

只是后来人们的目光纷纷都被皇室成员的登场吸引了,大概没几个人看见程殉打翻醒酒器狼狈出丑的样子。不过莫本提示过程殉子爵就在附近,她放在桌边的醒酒器就是暗示的信号,而且她也提醒过程殉不能惹出太大的动静。

程殉爬起来的时候,忽然觉得自己现在的样子不像是戒断反应发作,更像是酗酒成瘾。他想起了母星街边深夜可能会出现的那种醉鬼,那种会被养父骂作“只知道麻痹自己”那种无药可救的人,可是如果那种尚能用酒来让自己醉生梦死的人生就算是病入膏肓,那他现在的人生到底是已经病到了什么地步。

没事的程殉,他一边这么想着,一边扶着桌子站起来的时候,从他身后爆发了一阵掌声。纵然这样的欢迎是不可能出现于他生命的,但是这般寂寥与热烈的两幅场景发现在同一个会场实在是对比太过于强烈,讽刺得让他有点想笑。

不过十米左右的距离,有人走入新的冠冕堂皇殿堂,有人爬进再也不得超生地狱。

没事的程殉,他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句话,就像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真的没事的,只要你能顺利去到子爵那里,用眼睛记录下情报,你就算是给母星立功了,你就能稍微弥补之前所犯的所有错误。

只是当子爵的手放在他肩上,他还是没能让自己不再次颤抖。他身体的抖震是他对于身后那个人最后的抵抗,而他强迫着自己转身,以此彻底投降。

不要湮灭,不要消亡。

流血流泪,直至伟大。

有人拖拽着他的身体逐渐离开会场。而在走出侧边那道小门的最后一刻,他忽然能很清晰的、没有任何遮挡的看见站在正门前的黑鹰。

会场顶上的水晶灯亮晶晶的,随着他逐渐模糊的眼睛变成了一小圈一小圈的光晕。只是眼前这程殉此前从未见过的人造奢靡宴会之景,还有这些围在这里谈笑风生的帝国现在与日后的精英阶层们,都不及他曾在舰艇上看过的那些真正的、闪烁着的星星。

凝视着无边无际星空的时候,会让人暂时忘记已经沉浸太久的个人命运。而那时黑鹰就坐在他旁边,他做的那一切也是为了试图逃离自己的宿命吗。

那他现在又回来了,是妥协了还是——所有的事情都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了呢。

宴会的门打开又合上,他们将程殉拖拽进了一条完全陌生的小巷里。

因为要为表演做准备,晚宴的灯渐渐都熄灭了。温蒂因为一直和人说话而不得不保持的笑容也得以放松下来,她回头看向黑鹰,而她开口说话的时候,黑鹰俯下身子靠近她。

“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你走吧。”温蒂说这句话的时候明明没有笑,但是她温和的语气便已经足以让听者感受到她的心满意足。

温蒂好像真的很享受这种在别人面前展示自己家庭美好的时刻——黑鹰心不在焉地想着。

他以为弑父失败会对他造成打击,但是当他对着一摊机器说“你不配做父亲”那一刻,他忽然后知后觉,他做这一切是否只是以一种很畸形的方式在同他父亲祈求关爱。

而他的父亲根本不可能给他任何的情感,从一开始他生孩子都只是为了继承自己的意志和事业。而事到如今他的父亲已经接受他造出来了一个无法控制的怪物,再顽固的手段都已经无法将这个孩子驯服,两人之间只剩下谈不完的条件。

当大帝妥协说要为他叫医生那一刻,他曾经万般沉重的人生,忽然一下就变得很轻。当无法选择的血缘关系纽带扭曲缠绕着,无论是恨还是爱都以血淋淋的形状在上面流淌着,他没能杀掉那个让他的人生生而破碎的父亲,但是他终于杀掉了自己心里那个得不到爱的孩子。

他明明早已把那个困住他的实验所炸毁了,然后转过身就陷入对大帝的恨里囚禁了自己整整两年。他没能遵从他妈的遗愿,像他的名字一样做只自由的鸟,割下了翅膀日日夜夜把自己困在仇恨的锁链里,不知不觉成为了被驯化的猎鹰。

他在医院醒来,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需要休息。他需要时间去思考他接下来应该去哪里。

而大帝亲自给他发了一条很长的信息,他声称他会答应黑鹰提出的任何合理要求,比如不再过问他的任何事情,不会再公开关于他的实验信息,又比如会恢复他作为皇室成员应有的津贴、愿意给他提供任何公开型号的舰艇、好多任他挑选的别墅、没有限额的支付卡。

信的末尾,大帝说还是希望黑鹰不要浪费自己的能力,回到军校完成学业,帝国需要他的力量,也能给他提供他想要的一切。

黑鹰觉得这封信大概率是莱恩代笔写的。

而他的回复只有一句,甚至都没用敬语。

“我有一张军校的文凭,就能接手军部了吗。”

其实他看完那封信的第一反应,是拔掉手上的留置针翻窗跳下去,找辆飞艇回到无政府去,继续在那个乌烟瘴气但是来去自由的地方当个小老板。

但是那种无限循环的黑吃黑生活真的是他要的吗,而且但凡帝国这边稍微有些动作,无论是成群的舰艇还是第二个类似骸骨那样的组织,都能轻而易举地把他看似洒脱实则侥幸的生活整个毁掉。

他不需要虚假的自由,他要的是实打实能握在手里的能力与权力——他可以不在乎皇室和议会,但是他无法让自己忽视帝**部,那个在大帝几十年带领下拥有全星际最强战力的庞大机构。大帝对他的能力心知肚明,绝不会放弃任何能把他变成帝**部战力的可能性,但是他不想成为军部手下的一把任人驱使的刀,

而是想成为能够控制军部的那只手。

他甚至都懒得去掩饰他的野心。

大约十分钟后,黑鹰受到了一条简短的回复。

“这取决于你是否真的能让所有人相信,你是个比我更好的领袖。”

如果他们早一点把话说得清楚明白一点,让他与大帝之间从一开始就只是竞争关系这一事实根植于他们各自心中,也许两人就不会深陷于对各自父慈子孝感情的想象中,更不会把彼此都折腾得精疲力尽。

黑鹰关掉通讯,闭着眼睛坐在医院的病床上,叹了口气。

而黑鹰原本的计划是等明年开学后直接去。只是温蒂听说他要回到军校后,坚决要先带他来新年宴会上露面。黑鹰不想去的,他本来也不在乎自己会在军校那群乌合之众嘴里变成什么样子。

但是温蒂在医院看见他第一眼居然就哭了,还趴在他的病床旁苦兮兮地说“我们这个家亏欠了你太多”。

黑鹰怕了她了,才答应了会来。

温蒂如愿以偿地离开病房,然后好几个穿着军服的人又一起走进来。虽然大帝那边对于黑鹰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这次的事情不仅涉及了皇室内部,更是牵扯到了几十年前骸骨的案子。黑鹰做好了自己要被审讯的准备,但是那些人没有问任何真正重要的问题,他们只是反复在问和黑鹰待在一起的程殉要怎么处理。

果然,帝国的处事方式还是这么避重就轻,爱找替死鬼背锅。

黑鹰原想甩一句“关我屁事,你们爱怎么处理怎么处理,是他自己爬上了老子的舰艇”,但是他脑子里忽然出现了程殉替他挡刀的画面,那句事不关己的话就像是一块口香糖黏在了他的嗓子里,说不出来。

如果黑鹰他现在不得不留在军校,如果程殉真的愿意当他辅助——这可能是他无聊的学校生活里为数不多的乐子了。

“所有事情跟他都没关系,你们有什么问题来问我好了,别费人力物力去查一个啥都不是的学生了。”黑鹰抱着手臂坐在病床上,“趁我现在心情还可以,你们直接问呗。”

一周之后,黑鹰站在宴会门口一边等温蒂一边翻着那份骸骨的文件。这个东西是在刺杀后一个半小时就匿名投递他的邮件里的,向他提供了关于骸骨所有的资料。

他当时以为这一出也是大帝恶心他的环节之一,即如果他没有被杀,那他也不得不去解决骸骨这个烂摊子,因为他们会一直追杀帝国皇室的人。但是现在他再仔细琢磨的时候,觉得会主动给他提供有利信息这一举动实在不太可能是大帝干的出来的事情,而且某种程度上说他和骸骨甚至算得上是可能结成同盟的关系,大帝从不会走任何会让局面变得混乱的棋。

也许这他与大帝早已僵死停滞的棋局里,还存在着另外的人在无声观望和推波助澜。

黑鹰之前不想回帝国的其中一个原因就是这里充满了事端。他觉得是帝国这群人吃得太饱想得过多,所以才特别喜欢关起门来和所有人玩政治游戏那一套。

而他仔细翻阅着那份文件,试图找到点可能的蛛丝马迹,确实是没看见经过他身旁的程殉。

而且他也没想到程殉也会来这个宴会——是后来他注意到侧门边有动静,一个人拖着一个穿着制服的学生走了出去。他看那个背影很像程殉,但是他也不是太确定。围在他身边的人太多他只觉得叽叽喳喳吵得要死,他只想着自己什么时候可以赶紧离开这里。

黑鹰趁着灯暗的间隙从正门直接溜了出去,他朝着侧门的方向看了一眼,门外面的走廊上空无一人。他刚刚走出整栋建筑的大门,便听见了不远的地方有两个一高一矮的人在说着什么。

“我没法不去想这个事情,如果是我们的错导致了他陷入麻烦里,还变成现在这样,”个子矮一点的男生低着头,他身上复古亮片西装在一旁路灯的照耀下像一池波光粼粼的水,“我上次看见他的时候,看见他手臂上全是自己划出来的伤口,这次也是。虽然他的事情很麻烦,但是我还是可以帮他的,也许我把所有事情的原委告诉父亲,他可以用他的关系帮他申请休学或者留级。”

“可是他不需要你的帮助,”个子高一些的男生微微俯着身子,简略地回答着,“而且你上次救他,不是已经‘两清’了吗。”

“我刚刚亲眼看着子爵的人把他带走了,他可能真的会死在那里,”男生将“子爵”那两个字咬得很轻,但是黑鹰还是听见了,并且确认了他们话里说的“他”就是程殉无疑了,“你看他今天的状态,让我想起了我以前的姑父,他也经常喝得烂醉然后把自己的人生越弄越糟。你说他会不会那天在考核里救下了我,如果他把我的积分拿了,他排名就会很高,以他的能力说不定......现在再说这些也没意义了。”

“他变成这样和你没什么关系,别想得太多了。”高个子耐心地听完了那段黑鹰觉得根本没有任何逻辑可言的话,虽然开口说的话是反驳说话的人,但是语气里没有任何敌对的情绪。

不过,程殉就才回到军校十天,为什么又和子爵搅在一起了。他为了带着他那些炸弹去杀掉子爵,又开始和子爵接触了吗。

刚刚子爵不就在会场上吗。如果换作是黑鹰,他会在宴会上直接和子爵同归于尽。可是结合刚刚黑鹰所见和他们所说的话,程殉在宴会上喝醉了又被人拖出去又是闹得哪一出。

那两人逐渐走远,黑鹰也没有再继续听下去。

只是稍微联想现在这一刻就可能正在发生的事情,黑鹰就感觉一阵恶心。子爵那样肠肥脑满、奴颜婢膝的烂货,用几支虚情假意的强化剂和根本无人在乎的贵族身份,居然就可以肆意妄为地捏住程殉的喉咙、撕烂他的□□与尊严、让他一辈子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凭什么。

他不是想再去救程殉一次,绝对不是——但是他也无法对自己解释为什么要去听那两个人说话,为什么在听到程殉又堕入深渊后会站在这里愣神这么久。

他才应该是让程殉彻底万劫不复的罪魁祸首,只有他才可以占有更多关于程殉支离破碎的真实画面。

就像在他与程殉的一对一对决里、在他的舰艇里、在他的地下机甲场中一样,所有事情都应该在他的掌控之中,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他只能站在这里,靠偷听来获得关于程殉已经委身于他人的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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