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青鸾对着白术点了点头,便进了屋内。
薛青梧所住的房间陈设极为简洁,基础的一些陈设看上去也是许久不曾换过的旧物。打理屋内的人尚且尽心,家具不曾落下灰尘。
初春的风还夹杂着冬日的寒气,薛青梧身体不好,故而房中窗户都关着,药气比起初进院门浓郁不少。光线透过窗纱照进屋子,明明是白日,整个屋子也笼罩在迷雾中一般昏暗。
薛青鸾不易觉察的蹙了一下眉,这样的环境没病也要憋出病来。
她轻着手脚来到窗边,把窗户推开一个小角,雨后初春的空气伴着草木香闯入房里,又不至于让屋内太过寒凉。就是这么个小角,就令屋中被药汤熏出的苦味散去不少。
薛青梧便靠在床边坐着,床头还放着一册书卷,显然方才也没老实休息。
薛青梧十二岁时身体尚算可以,也曾在县学读书,手不释卷又天资出众,闯下过薛家麒麟子的名头。
后来薛青梧身体一年不如一年黯然退学回家,夫子还唏嘘许久。如今若是书也不让他看了,日日闷在房里还有什么趣味呢?
赵茹在世时给他请过不少郎中,待到赵茹去世,薛戎又娶了心心念念的表妹诞下幼子小团儿,对这病秧子长子就不放在心上了。
所有人都断言薛青梧活不到成年,可至少如今他还活着。他好似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平日也就和薛青鸾在一起斗斗嘴的时候有几分人气,连白术都说他好似一尊观音,无悲无喜。
此刻看自家妹妹为自己忙前忙后,薛青梧那张与薛青鸾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眉眼挂起淡淡的笑意。
薛青鸾皮肤已经很是白皙了,薛青梧的皮肤比起薛青鸾更白几分。那是一种病态的苍白,甚至手腕上青色血管也清晰可见。
薛青鸾看着这副模样的兄长莫名的心头一酸,眼里泛起些湿气来。眼泪还未落下,就觉得不该让薛青梧再为着自己忧心,重新挤出笑脸,“我去梁州这些时日回来,见兄长气色又好了不少,想必白术照顾兄长还算尽心”
薛青梧调侃的笑声伴着几声压抑的咳嗽,“方才还听咱们大姑娘那般威风,刚刚又看你哭丧个脸,为兄还以为自己脸色太难看,竟然把自家妹妹吓哭了。”
薛青鸾随手抹了一把眼睛,是有一些湿润还远没到真的掉泪的地步,红着脸走到薛青梧床榻前的绣凳上坐下。
她年幼时候不懂事也曾因为母亲赵茹看顾薛青梧更多吃醋闹过,后来懂事了纵然还会偶尔和薛青梧斗嘴却不是醋意,而是想逗薛青梧开心了。
她故作没好气的嗔道,“胡说什么?少臭美,我才没哭。”
薛青鸾才说完就觑见床头的案上还有半碗药,端起摸了一下还是温热的,心下知晓这是薛青梧午间要喝的那一道了。她熟练的拿起勺子舀上一勺递到薛青梧面前。
薛青梧看着那团乌七八黑的药皱起眉头,“你这么喂药是想苦死你亲哥哥?”
薛青鸾瞪了自家长兄一眼,“呸!不许胡说八道。不要我喂,你自己喝就是。”
薛青鸾干脆的把碗递过去,薛青梧也干脆直接从薛青鸾手中接过碗,一饮而尽。还未露出一张苦瓜脸,便觉得手里的碗被自家妹妹接过去,接着又是一沉,出现了一个油纸包来。
男子心头一暖,“三品斋的蜜饯?”
少女笑得得意,“我在梁州那边特地买的。怎么样,还是亲妹妹对你好吧?”
薛青梧的手抓紧了那个油纸包,解开绳子,取出一颗琥珀色的蜜饯丢进嘴里,酸甜的味道在口中散开,他眸色不清神色。
薛青鸾自然是对他极好的,本朝女子虽不似前朝的女子那般艰难,但比起男子不容意之处也太多。按理来说他既是男子又是兄长,兄长照顾妹妹,才是理所应当,可如今他却好似累赘。
薛青梧声音带着萧索,“三品斋的蜜饯向来难求,你也不嫌懒得排队。”
“是懒得排队,所以兄长得快点好起来,才好报答我。”薛青鸾夸张地点头,逗得本来黯然许多的薛青梧露出笑来,她才顺势转了话题,“说起来,我听舅母说今日蛮族那边有些不太平。”
薛青梧的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宿州下辖城镇十余座,以平饶为中心,东临着梁州北接汉州,西南则是蛮族聚集之地,算是险地。然而平饶离边境也有十来座城池的距离,且蛮族曾被薛郡王领兵平定过一次,剩下的人对着中原称臣纳贡多年,未必还有心气。
几十年来宿州早成了蛮族与中原互通有无的要塞,而平饶更是这要塞的中心。平日商贾云集,繁华程度也仅次于江南京师这样的风水宝地。
“蛮族去年遭了涝,药材、粮食收成都不算好,我去梁州路上便听闻了许多起蛮族的青壮集结为流寇、抢劫商队的事情。”
“听舅母说,老蛮王没挺过去年冬天,新任蛮王还不曾即位,各领主谁也不服谁。连舅母他们如今也不敢再往蛮族那边行商,我过去的时候便说要往江南那边看看,这几日就要出发了。”
薛青鸾迟疑了片刻,继续道,“他们问起我们要不要一同去,可我想着兄长如今身体不宜挪动,便说考虑一下再给他们去信。”
薛青梧眉头越皱越深,手指不自觉的敲打床沿,“当年蛮族之乱,祖父带着五千人就平了,没闹出大事。或许过些日子他们的大祭司选出新蛮王便好了。若青鸾忧心,同舅母他们一起去江南散散心也好。”
“算了,兄长说的有理。你都不去,我去做什么?我就是喜欢平饶,过雨再足点,山里就有新鲜菌子,到时候摘来炖鸡汤。”
薛青鸾面上看起来毫不在意,可同胞兄妹相依为命许多年,薛青梧怎么不知道她是害怕她前脚一走,后脚东院的人就不管他死活。
见自家兄长不说话,薛青鸾扯起一个笑脸来,“我就是想着兄长麒麟子的名头,想让你帮着拿拿主意,若反倒惹你担忧我便不说了。”
“何况我已吩咐我的我那两个丫头购置便携的细软钱粮去了。宿州卫所整整三万人,大半都在平饶呢。即便真有万一也可以支撑许多时日,足够梁州、汉州兵马驰援了。实在不行,我们兄妹俩再投奔舅母就是了”
薛青梧见薛青鸾思虑周全,也点点头,神色放松了许多。
薛青鸾不敢在同兄长再说那些耗神的事情,只说了会儿家常,眼见薛青梧精神又开始不太好,便起身告辞。
她轻声关上房门,就看院子里已然有了人。原来是方才看不到人影的粗使仆役提着水桶、扫帚在院内扫撒,战战兢兢的模样好似被吓坏的鹌鹑。
算算时间冯妈妈也已跪了一个多时辰,薛青鸾慢悠悠的行到南院门口,就看到在白术监管下跪的满头是汗大腿颤抖的中年仆妇,臊眉耷脸恨不得把自己藏起来。
周围偶尔路过三三两两的仆从,传来微不可闻的私语,足够让自恃老人的冯妈妈颜面尽失。
“冯妈妈可知道错了?”
冯妈妈连连点头,平时薛青梧没精力管她,薛戎和宋知月懒得管南院的事,他们这些南院的杂役偷闲惯了。唯独这位大姑娘话里夹枪带棒,奖惩也从不拖泥带水,令她们有些犯怵。
本想着薛青鸾去了梁州他们就可以清闲些日子,待回来她们再装装样子。薛青鸾平日里千方百计和东院维持明面上的关系,只要他们装的好,也就过去了,谁知她竟被逮了现成。
“奴婢知道错了,再不敢了,姑娘看在夫人面子上饶了奴婢这次吧。”
“既然知道错了便起来吧,此事自然是你的错处。可到你底是是表姑母派来的,哪里能真让您跪上三个时辰?”
“只是表姑母向来对兄长怜爱,冯妈妈对这般不上心,表姑母知道了罚你罚得更重些呢。为着冯妈妈着想我也只好越俎代庖一次。”
薛青鸾挂着笑,落在冯妈妈眼中就是笑里藏刀。声音不大不小,院子里扫撒的人也能听到动作,动作瞬间更勤快了些。
“是是是,大姑娘教训的是,多谢大姑娘恩典。”
冯妈妈被薛青鸾一番话堵的哑口无言,这话把宋知月捧得高,也绝了她去和宋知月告状的可能,否则岂不是宋知月不慈爱了?
冯妈妈挣扎着要起身,只是跪久了没力气一下瘫软在地,白术招呼了两个婆子将她扶起来带回了下人房。
薛青鸾又嘱咐了白术几句,让他照顾好薛青梧。几番波折下来回到自己院中可以休息的时候已经黄昏,她的两名婢女却还不曾回来。
不知道为何蛮族的事明明就如兄长所言,多年前也曾有过,并未掀起风浪,她仍然眼皮也直跳。
又隔了数日,正是她越发忐忑之际,院门口传来嘈杂的脚步声并着爽利的女声,其中一个灵动活泼的脆生生的喊着“姑娘我和听雪阿姊回来啦!”
原来是薛青鸾派出采买的两个贴身丫头听雪、听雨回来了。听雪和听雨二人乃是赵茹当初为薛青鸾向娘家要来的大丫鬟,自赵茹去世后二人与薛青鸾同吃同住,关系匪浅。
年龄大点的叫听雪,懂一些药理,又会算学,赵家对她很是看重,为了培养她,半大的时候就带着她走过几次商路,识途尤其厉害;年龄小的叫听雨,根骨极好,学过些拳脚功夫,因着还未出师,如今也时时回梁州的赵家进学,虽比不得以一敌百的大将军,但平日保护自家小姐绰绰有余。
刚刚说话的人是听雨,她一路走步履如风、额头渗汗,却不见疲乏。她一张脸还带着婴儿肥,不曾完全长开,皮肤是健康的小麦颜色,肌肉不似练武的男子那么夸张的暴凸,却也紧实有力。
平日里二人私下同薛青鸾相处没有太多讲究,进屋打了招呼就先坐下喝起水来,接着听雨便急慌慌的开了口,语速飞快。
“姑娘,出大事了,西南的蛮子要打起来了。我和听雪阿姊采买物件的时候,遇到了磐石关过来的商队。说蛮族劫掠他们的不是寻常散勇,乃是领主的兵马。他们集结了不少人在磐石关外,不知道要做什么。”
“什么!”一直以来的不安成了事实,薛青鸾差点握不住手中茶杯。
听雪被听雨拽着跑了一路气都要喘不匀了,这会儿才缓过来补充道:“此事虽千真万确,但姑娘不需忧心。宿州卫所三万多人,国公府还有三百亲卫。咱们囤了粮食老实呆在平饶,不往磐石关那边去。无论流民也好 ,蛮族也好想必都不足为惧。”
薛青鸾此时心绪已经平缓许多,她放下手中白瓷茶杯,丹凤眼微微合上又很快睁开,随后起身对着听雨、听雪二人道:“我心里面慌得很,总觉得没这么简单。之前蛮族作乱被祖父打了回去,族中半数壮丁都没了,他们对薛家想必恨之入骨。我明日想办法探听下此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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