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栖院大堂灯影婆娑,房门打开,薛国公夫妻都在里面。薛戎无力的靠在太师椅上,宋知月则在一旁垂着泪。
秦破虏沉默的立在那里不知道如何劝解,是留是走都行,他只想让主家拿个主意,谁知道该做主的两人都好像失了魂,见薛青鸾进来反而松了口气。
薛青鸾的心刹那沉到谷底,“是不是王炳逃了,卫所那边的消息呢?也跟着跑了?”
宋知月只顾垂泪说不出话,若是平时想必这幅梨花带雨的模样会让薛戎抱在怀里好生安慰,只是如今薛戎的心好似被秤砣压死,好不容易挤出些力气,一字一句的道,“又遇到流民,印证了你昨日见到那些人的话……”
薛戎说不下去了,薛青鸾记得清楚。那些流民的口中磐石关沦陷在几日前,他们朝小路日夜兼程过来平饶,还要往梁州而去。
至于卫所号称的三万人他们压根没见到,撑死只有几千人。这几千人也没守多久,就因为李宏贪功冒进死伤大半。本说回关中休整后再战,谁知人影都没了,只留了一座座空荡荡的营房。
“这帮废物。”薛青鸾忍不住脱口骂出,声音不大,薛戎沉浸在自己思绪中并未注意到。
薛青鸾见父亲一副颓然,表姑母只会垂泪的样子,逼自己吸了口气,冷静下来,“如今卫所还有多少人?”
薛戎颓然的摇头,“五百不到。”
自薛郡王卸甲之后,涂州的兵马便全部交到卫所手中,薛家不再过问。涂州因为地处边境,卫所本应是三万人,往上头报的也是三万人。结果这几年卫所的人老病伤残陆续退役,新兵却没有补充,如今总共也就几千人而已。
吃空饷一事是前朝就有的,本朝也无法避免。只是边军能瞒天过海空饷到这个地步,却是任谁都无法想到。
秦破虏补充道:“不但卫所空饷,王炳两天前也跑了,李宏的人来接了他府上家眷,两家跑的兔子似的。”
烛火摇曳映着房中每个人的脸,明暗不定,屋中一时只剩下众人的呼吸声和灯花“哔啵”坠落的声音。
“两日前……这消息瞒不住,平饶要乱了。父亲,我们去梁州吧,有三百亲卫在,我们逃去梁州转道京城应该不难。”薛青鸾一开始说的还有些缓,越到后面越是坚定。
薛戎面依然沉默着,他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在想什么。
宋知月这才像回了神,认可的点头,“对对对,去梁州。小团儿还没满一岁,蔓蔓也才八岁,不能留在这里!”
秦破虏:“主公,知府、卫所的人都走了,若是再拖下去,可能就出不了城了。如今弟兄们就在城西待命,若要离开,今日连夜走,就说去梁州探亲,属下定保主公平安回到京城。”
“好。”
———
真到了要走的时候,薛戎看着府中种种,这也想带着那也想带着,可要逃命的时候哪里容他这般磨蹭。不说薛青鸾,宋知月就已经催促得厉害,务必要在赶在天亮前出门。
小团儿半夜被这些嘈杂的声音吵醒,哭的厉害,乳母耐心的把他晃来晃去的哄着,薛青蔓颇为懂事的牵着母亲的手,忍着困意一言不发。
南院的人手脚麻利得很,薛青鸾等人早已收拾好了行李,陪着兄长在马车里闭目养神。
“等到了宿州安定了我们还会回来的。”宋知月边安慰薛戎,边拉着恋恋不舍的他上了马车。
所有人心情都是沉闷的,薛青鸾透过车窗看着熟悉的平饶城。哪怕空气已经如此压抑,平饶也安静的好似睡着了。
正在薛青鸾心头酸涩的时候,薛青梧隐晦的咳嗽声传来,扰乱她的离愁别绪。
“兄长,是不是冷了”她寻来一床毯子搭在薛青梧身上。
薛青梧目光本也有些贪恋的看着窗外,只是被冷风一吹就有些受不了,披上毯子才暖和了些,“不碍事,老毛病了。”
“会好的。”薛青鸾挤出一个笑,又吩咐白术驾车再稳一点。
马车吱呀的行过青石板路,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空气中有着春日特有的草木湿气。车队行到平饶城门口。亲卫们早已经等候多时,他们一身明光甲,身材高大魁梧,为首的秦破虏和副队长王琚二人尤为精干。
“国公大人”秦破虏恭敬的抱拳对着马车内的薛戎一礼,“我们这便出发去梁州么?”
薛戎点点头,又探头出马车车窗,回头看了一眼平饶,“出发吧。”
三百多人的亲卫并薛国公一家和心腹奴仆,浩浩荡荡的往梁州而去。
天渐渐地亮了,平饶已在身后很远,一夜没睡的国公府众人第一次尝到了又累又饿的滋味。
宋知月、薛青梧、薛青蔓、小团儿已经在各自车上摇摇晃晃的睡着。薛戎却一直不是滋味,始终无法安寝,他侧头就看见骑马护卫在身侧的秦破虏,搭起话来。
“我记得秦队长是平饶本地人?”
“是,家人皆在平饶。”高大的汉子不善言辞,对着贵人问话回答的一板一眼。
“家人都在平饶啊。”薛戎深深吸了口气。秦破虏以为他问完了,便继续闷声向前。
——
马车摇摇晃晃不知道走了多久,猛然一个急刹,薛青鸾本来睡得就不深,一下往前栽了一大截,醒了过来。薛青梧脑袋撞到了车窗,揉着额头,皱眉。
薛青鸾掀开车帘一看,马车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下了,前面乌泱泱的围着一堆人,“白术,怎么回事?”
白术也正在诧异,闻言应了一声,唤来一名亲卫。
堵路的人均是宿州本地人,由耆老乡绅们带着国公府的马车团团围了起来,秦破虏等人正在想法子驱离。
硬要突围出去自然也是容易的,三百个手持利刃身披铠甲的亲卫怎么也不会拿一群手无寸铁的百姓没办法。可于情于理,无人下得了手。
原来这些日子商人陆续撤离平饶百姓均看在眼里,今日有人大着胆子闯了知府王炳的府邸,知府大人弃城而逃人去楼空的事情就再也瞒不住了,这还得了?
众人又去了卫所和薛国公府,这才发现能主持大事的人一夜之间都消失了。在众人盘问下,守城的卒子索性直接明说薛国公今日一大早举家出城探亲的事,于是就有了现在这局面。
薛青鸾让自家兄长继续休息,自己跳下了马车,来到薛戎的马车前。
“大人,您不能走啊,您走了,我们这一城百姓如何是好?”
“秦小将军,您也是老朽看着长大的,大伙都记得你当初跟着老郡王灭蛮人的威风哩!现在要丢下咱们吗?”
“平饶已经没有主心骨了,可城里还有上万妇孺孩子,他们走不掉啊。老朽这把年纪死了就死了,可老朽的孙孙才几岁。”
“城里还有几千精壮,当年老郡王五千人打得蛮人服服帖帖,咱们集结起来未必不能撑到援兵来。”
“秦队长您的儿媳也怀着您的长孙,也在平饶啊。”
由一名耆老一名乡绅带头,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好似二人转一般说的声泪俱下。
薛青鸾见状就心头一冷,再看自家父亲那幅眼含热泪的模样,就知道他们八成是走不了了。
“青鸾,我们……”薛戎说话总带着些依红偎绿中养出来的精致优雅,此刻却有些沙哑,他虽在和薛青鸾说话却避开了薛青鸾和宋知月等人的眼神。
薛戎性子本就摇摆不定,这模样已然偏向了留下。
“王炳能走、卫所指挥能走,商户能走,为何我们就不能走?”薛青鸾声音刻意压低,只有薛戎夫妇可以听见。
薛戎笑了笑,看了眼秦破虏,人高马大的汉子已经眼眶泛红了。他仍在在劝宿州的百姓让开一条路,明光甲随着他的动作发出金属碰撞的声。这三百亲卫多是本地人,亲眷皆在宿州,此刻模样神情和秦破虏一般无二。
那些百姓中还有些面孔看起来眼熟,或许曾买过某家娘子摘来的菌子,或许收过某个老伯的酒酿,又或许某些是薛家的佃户。
都是些普通的又努力生存的人。
“回去吧,”薛戎分明脸色发白,却难得坚定了一次,“咱们不走了。”
薛青鸾咬着牙说不出话,差一点,就差一点,他们就可以离开。
她带着听雨听雪二人一走了之倒是容易,可薛青梧怎么办?
薛戎对南院凉薄,薛青鸾对薛戎情分也有限,真的生死关头她自然狠得下心肠。只是她同胞兄长薛青梧的身体自幼孱弱,经不住骑马奔波、跋山涉水。此时离开平饶去梁州还算来得及,若折返平饶,守住了城还好说,守不住,他们便要一起折在宿州了!
薛戎不比祖父,让他赏花弄月听曲抚琴他是一等一的风流才子,让他守城?
薛青鸾清楚、秦破虏清楚、宿州的百姓却不清楚,只当薛戎肖父,就是如今不会披上铠甲也就会了。
于是那耆老眯着一双昏花的老眼,说得语重心长声泪俱下,“老朽活了快七十九岁了,一看国公大人就知道,您是天生将帅之才,有您坐镇,那些蛮子必定来不了平饶。”
“我们回城!”薛戎只觉得一股热血上头脱口而出。
“国公大义!”不等薛青鸾说话,秦破虏、王琚等人眼泪滚滚而落,刷的一声跪下,连带着三百亲卫同时跪下,三百人的声音浩浩荡荡,“国公大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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