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一连下了几日,望江楼几乎天天满座,坐在二楼的雅间,窗外是绵延的雪山和澄澈的湖泊,楼里有唱曲的、说书的,还有舞妓献艺,出入往来者非富即贵,热闹奢靡至极。
望江楼有个不成文规定,凡是天字号房间的客人,可随意点名妓献舞,近日有个叫芸娘的舞妓,样貌不是最出众,舞技也不是最好的,却回回得天字号贵客青睐,贵客出手阔绰,舞妓们自然是争相献舞。
一曲献罢,沁芸数了数,这回的打赏颇为丰厚,不仅足够她赎身,还够她富足过完下半生,正当她提心吊胆,怀疑此位贵客是否会趁机提出无理要求,贵客却只托人给她传来一句话:早日离开是非之地。
沁芸不禁湿了眼眶,从众星捧月的公主,沦为风尘之地的舞妓,深陷泥沼,却没法自救,这里面的心酸只有她自己知晓。
“客人可还在楼上?”她想去见见那位救她于泥潭的贵客。
门人摇头:“怕是已经走了,但今日风雪大,各家马车堵在门前,兴许你追出去,还有得见。”
沁芸闻言,立刻提裙追了出去,望江楼门口马车堵成一片,沁芸询问门人,可有瞧见刚从楼里出来的天字号贵客?门人指道:“好像是那辆马车。”
沁芸快步过去,满心以为能见到恩人,到了却发现马车上只有个车夫。
大雪漫天,天地间一片素洁,闻梨撑着伞沿路缓缓而行,风雪吹动她裙裾边的银丝暗纹,素白斗篷也随风猎猎,清冷出尘摄人心魄,绝美的皮囊下,却是一双空灵沉寂的眼眸。
随行的清霜一脸担忧道:“公主还是等一等车夫吧,您的身子刚好,经不住这样大的风雪。”
闻梨恍若未闻,她不想回到马车上,由着那辆马车将自己送进牢笼,即便出了府,玉京城那么大,她也觉得是牢笼,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好像走到哪里,都能听到宫门落锁的声音,再亮的天,在她眼里也灰蒙蒙的,最终彻底暗下去,她什么也瞧不见。
“公主。”一道熟悉又久远的男声唤醒闻梨。
视野逐渐恢复清晰,闻梨呆呆望着眼前沧桑了许多的沈迟,与两年前送她离京的温润贵公子相差甚远,一身粗布麻衣,胡茬潦草,消瘦憔悴,唯有那双眼眸明亮如初,依旧带着几分洞察与锋锐。
沈迟叹息一声:“看来公主还是没能逃出去。”
闻梨心底涌出无限悲凉:“是我连累你至此吗?”
沈迟默了默,苦笑道:“不也全是,新帝继位,沈家倒台是难以避免的事,如今我好歹能当个巡城守卫,月钱不多,一家老小不至于饿死。”
闻梨:“我还欠你一个恩情,有没有我能帮你的地方?”
沈迟面有难言之隐,思考片刻,还是选择说出口:“沁芸在望江楼,那地方我进不去,她也出不来,若是能替她赎身,在下必感念公主恩典。”
闻梨应道:“好,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话音未落,一辆低奢的马车蓦然停在二人身旁,谢陵掀开车帘,扫了眼二人,面色冷峻道:“卿卿该回府了。”
闻梨刚坐上马车,谢陵便靠过来搂着她,抬手掸去她肩落的雪,漫不经心的语调里藏着几分醋意:“卿卿在与沈迟说些什么?他难道还想帮你逃走?”
闻梨:“以沈迟的才能,不该埋没于此。”
谢陵沉下脸来,不悦道:“朝堂上的事,卿卿不要插手。”
闻梨冷笑一声:“究竟是与朝堂有关,还是你的私心作祟?”
谢陵眼底闪过一丝狠厉:“他帮你逃走,罪无可赦,如若卿卿这般在意他,我只好让他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闻梨微微抬头,对上身旁男人那双幽深淡漠的凤眸,她笑了笑,道:“好啊,那从明天起,我就开始喜欢他,他要是磕着、碰着,或者被你害死,我就喜欢他一辈子。”
谢陵紧绷着下颌,脸色铁青,乌沉沉的眼眸盯紧闻梨,忍了又忍,最后他强压着怒火,妥协道:“我不准你喜欢他,我不动他便是了。”
转眼已至年关,冰雪消融,天气逐渐回暖,但夜里闻梨总觉得冷,暖阁内便还烧着地龙。
“今日也要出府?”谢陵穿好衣裳,回眸看了眼帐帘里仍躺着的闻梨,没等来她的回应,他知道她醒着,便自顾自地说道:“也罢,今日是除夕,晚上有宫宴,我不能陪你,你想去就去,等晚些时候,我来接你回府。”
待谢陵走后,闻梨才唤清霜进屋,简单梳洗后,换了套寻常百姓的衣裙,戴好帷帽,径直出了府门。
被关在王府大半年,起初闻梨也不知出府做什么,只是一味的闲逛,听书喝茶看戏,丝毫不能缓解她消沉沮丧的心情。
后来她寻到一家收学徒的林氏医馆,不要工钱,跟着见多识广的老大夫学诊脉,偶尔跟着医馆的人出去义诊,学艺不深,勉强能看个头疼脑热,但她白送病人草药。
渐渐地,前来瞧病的穷人越来越多,闻梨累得自己病倒了,自那之后,谢陵只准她瞧十个病人,剩下的由临王府出钱,送去正经医馆瞧病。
没想到经此一事,谢陵在坊间的口碑逆转,支持废太子一党的声音越来越小,朝堂上的事情处理起来,似乎顺手了不少,谢陵整日不再苦着一张脸,手底下的人办差也松快不少。
这日是除夕,家家户户忙着过年,守了一早上摊位,没有一个病人前来瞧病,闻梨让清霜收起摊位,天色尚早,她便带着清霜进了间茶楼消磨时间。
茶楼里大多是无法跟家人团聚的客人,有游学的举子,有做生意的客商,也有粗犷豪迈的江湖人,杂七杂八聚在一起,讲着来自天南地北的趣事。
闻梨坐在不显眼的角落,一边喝茶,一边听着芸芸众生的故事。
忽听得砰的一声响,靠门的木桌被一个闯进门的姑娘一剑劈成两半,那姑娘追着个面具黑衣男子狂砍,隔壁桌的萧大郎立刻起身,护在闻梨身边。
“有人闹事,公主请速速离开这里,那边有后门。”萧大郎指道。
闻梨匆忙起身,回头看了眼打得不可开交的两人,登时愣在原地,认出其中一人是厉欢颜,闻梨朝萧大郎道:“劳烦萧将军去帮帮那位姑娘。”
萧大郎果断拒绝:“保护公主是臣的职责。”
闻梨撸起袖子:“好,你不去我去。”
萧大郎哪敢让公主过去打架,立马改变主意,让手下寸步不离守在公主身边,而他自己拎着刀,加入战局,很快将那名四处逃窜的面具男子困在墙角,无路可逃。
厉欢颜朝萧大郎道了声谢,正要拿出绳子绑了面具男子,岂料那人还藏有后招,地面瞬间腾起一阵呛人的烟雾,烟散后,面具男子不知所踪。
厉欢颜咬牙切齿:“可恶,又让他逃走了!”
“阿颜!”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厉欢颜诧异回头,瞧见闻梨的刹那间,眼神徒然亮起,重逢的喜悦在她脸上显现,但这股喜悦里还夹杂着点悲愁和心酸。
“阿梨,你怎会在这里?”厉欢颜眼圈通红,激动地握住闻梨的手,“此处不便说话,你随我去个地方,我们好好叙一叙。”
“我走不开。”闻梨回头看了眼萧大郎,随后向店老板要了楼上雅间。
厉欢颜:“也好,楼上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窗外传来劈里啪啦的炮竹声响,街头巷尾人流如织,萧鼓沸腾,百姓们簇拥着前往御街观花灯,热闹非凡。
屋内没有点灯,五光十色的烟花透过窗,无力地照在闻梨惨白的脸上,她紧绷着身子,止不住发抖的手紧紧攥着一封褶皱的信,缓了好一半晌,她嘴皮哆嗦着,还是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小婉和段道长,他们……怎么……”那个死字,她咬得很轻,显然无法接受这个噩耗。
厉欢颜沉声道:“收到段道长的信,我立刻赶回月华山庄,想带着人去桃源村找你们,但大雪封山,暂时进不去,我担心暗夜阁的杀手会再找段道长的麻烦,便打算先去跟他们汇合,却不料……我最后在乱葬岗找到他们的尸首。”
“我想给他们报仇,一直在找面具人的下落,我也曾派人去桃源村找过你们,但是一无所获,我以为连你们也……”厉欢颜哽咽住了。
一旁炭盆烧得正旺,闻梨却冷得浑身发颤,眼眶里的泪水好似决堤般涌出,她从椅子上跌跪在地,双手无力地捶打着地面,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黑,气急攻心吐了口血。
厉欢颜忙过来扶她,也因伤心扑坐在地,抱着闻梨一起哭,信誓旦旦又说了一遍:“我一定会为他们报仇的。”
闻梨一边流泪,一边摇头,嗓子几乎失声,她拼命地指向自己,眼里彷佛再说:是我害死了他们,是我。
“阿梨,你别这样想,我们要抓到真正的凶手,不该自怨自艾,我还要去追那面具人,你留在这里,等我报仇雪恨了再来找你。”
厉欢颜起身要走,却被闻梨紧紧抓住衣角,她的唇角在渗血,“别、别走,我知道谁是真正的凶手,我想……亲手为他们报仇。”
从宫宴出来,谢陵特意先回了趟王府,洗去身上的酒气,换了套干净舒爽的衣袍,才乘着马车来接闻梨。
茶楼外,萧大郎将白天的事一字不漏报给谢陵,“公主与那女子已经在房里待了两个时辰。”
谢陵不紧不慢喝口醒酒茶,“不急,再等等,让醉香居的人晚一点上菜。”
今夜无月,冷风吹动车帘,隐约透进来一丝凉意,谢陵想到闻梨那弱不禁风的身子,派人送来炭盆,汤婆子和暖和的披风,车窗外,人群熙熙攘攘,一会儿吃完饭,他要带她去最高的城楼上,眺望城里的万家灯火。
过了很久,谢陵要等的人终于来了,从车帘掀开的那刻,他的眼里心里唯有一个她,他迫不及待牵住她柔软冰凉的手,放在自己掌心搓了搓,“怎的这般凉?可是冻到了?”
闻梨没回应。
谢陵已经习惯她不回他的话,径自将人拉进自己怀里抱着,又把她的双手放在心口处捂着:“饿不饿?等会儿想吃什么?”
闻梨浑身在发颤。
下一瞬,谢陵脸上血色尽失,难以置信看向刺在自己胸口的匕首,他冷吸一口气,乌沉沉的眼眸深不见底,面上神情像是在怒,又像是在冷笑:“想不到卿卿竟恨我到如此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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