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形容凄苦,被那恶形恶状的老伯一喝,登时畏怯不敢前。
冯润双手仍攥着那截朽木,就势往地上一拄,站在那女子身前,厉声喝道道:“大胆刁民,本宫在此还敢造次?”
那老伯与青衫男子对视,隐隐觉得冯润的言语有些奇怪,仿佛与其他大官说得并不一样,可到底冯润气势骇人,双蒙与小黄门分列左右,将她拱卫在正中,阿呼站在她左前方,狠狠地瞪着眼前的两个骗子,那目光,像要吃人。
二人做这行骗的行当也有一两年了,早已默契非凡,略一对视,便知对方不是好惹的,心下逃意已生。
只是欺负不了强的,总还能欺负弱的,那老伯冲着躲在四人身后的妇人骂道:“你男人都没了,你还敢坏老子的好事?你等着,老子迟早叫你好看!”
扔下这一句,二人便跑入两旁的巷陌中,失去了踪迹。
冯润看着散落一地的米,心情糟糕透了。
米粒仍在散发着紫红色的幽光,冯润却已无心再看,她走向出声警示的妇人,真诚道:“多谢你方才的提醒,不然我们这么多人,倒叫这两个骗子给骗住了。”
阿呼从袋子中捞出一把剩米,放在掌心端详着:“这米现在看来确实平常地很,只不过颜色少见了些,磨得圆了些。”
那小妇人眉间仿佛有解不开的结,闻言倒是挤出一个微笑:“就是普通的稻米,只用了特殊的汁液固色,洗不掉搓不掉罢了。”
冯润捏起两粒米放在指尖,直直地看向她:“他们是什么人?我方才听他们叫你施双仁家的,你们是,旧识?”
冯润斟酌着语言,尽量避免伤到这女子,毕竟谁都耻于与盗贼相提并论。
小妇人点点头,轻声道:“我们原本都是一个村的,就在那西边的乱柳村,可连年赋税不堪重负,村民们有的自卖给了张大户做奴仆,有的便如他们一般拿了钱,便不知所踪,后来听说他们日日浪荡在这东市,做些鸡鸣狗盗的勾当。”
她也低身拾起一握米,心疼道:“多好的米啊,这是能救命的米啊,他们却拿来骗人!真是该打该杀。”
冯润看着她粗糙的,时有毛刺的手,心里十分不忍,遂起了谈兴:“施大嫂,你今日既指认了他们,不怕他们来日报复吗?”
妇人的脸上闪过一丝恐惧道:“我...我是张大户的奴婢,杀了我就是损害了张大户的财产,他们不敢的,不敢的。”
若不是她颤抖的手,哆嗦的唇,冯润也许就信了她。
可眼前这个妇人虽害怕着,嘴上却坚定地认为张大户会保护她。
冯润不禁问道:“张大户是好人吗?他能庇护你?”
妇人略一瑟缩,答道:“张大户是再好不过的人了。他家里有荫官,不用缴税,便让咱们这些人签了地契,将地卖给他,可他也不是真的买,仍把地留给我们种,只是要我们缴给朝廷一半的税。不用缴那么许多的税,咱们也能日日吃得饱,穿得暖了。”
小黄门吃惊道:“你这还叫吃得饱,穿得暖?”
他指着妇人从头到脚的一身,惊地合不拢嘴。
妇人的脸更白了,颗颗眼泪从她的眼中滑落:“以前是能吃饱穿暖的,只是我的夫君,在给张大户盖房子的时候淋了雨,染了病。张大户给钱给药,他身子却不争气,一直好不了,春天过完,人就走了。我那时还揣着孩子,干不了重活,张大户可怜我,就让我去缫丝,我这才养活了自己和腹中的孩子。只是这孩子许是一直跟着我担惊受怕,生下来身体就弱,我只能将田都换成了桑,日日养蚕,盼着多贩些丝,换些补药给他养身体。”
冯润顺着她的视线,看向她干瘪空荡的衣襟,再落到她怀抱中的襁褓。
这襁褓与她的衣衫一样,打满了大大小小的补丁,补丁们一个摞一个的,显得很是厚重,看着倒是能耐住平城的严寒。
“只是我的钱只够买一个月的药,你看他,吃完药多舒服啊。”那妇人轻轻掀起一道缝,给冯润看她的孩子。
可只一眼,冯润便当即移开脸去,不敢再看。
阿呼不知她看到了什么,只替了冯润的位置,继续问那妇人:“你一年能缫几斤的丝?不种地了,你怎么吃穿?”
那妇人苦笑道:“我日夜不息地养蚕,一年能攒下三斤的丝,缴给张大户一斤,再拿出一斤同张大户换两斛米,最后半斤,我拿去布行换了一匹半的帛,其余的都给孩子买药了。布行的老板也是个好人,肯换一匹半的帛给我,别家都只肯给我换一匹。”
冯润这才注意到,她身后背着鼓鼓囊囊的一个包裹,想来是她换来的帛和药。
“药这么贵吗?”冯润脱口而出。
妇人的神情更苦了,答道:“岂止是贵啊,就算卖了一亩地也不够啊,那哪是咱们老百姓吃得起的?还不如求些符水香灰来喝,菩萨保佑,有时它们可比药还灵验。”
冯润越发觉得如鲠在喉。
她不知道自己的悲愤从何而来,可她实实在在的感受到了一团棉花噎在喉头,硌得她生疼,想哭。
阿呼也低落起来,她自有记忆以来就生活在冯府,又因为白净伶俐,早就选到了冯润身侧伺候,除了学规矩时挨过几次板子,其余全是快乐幸福。
这妇人所描述的衣食短缺、生病劳作,竟是她从未体验,也无法想象的生活。
看着眼前妇人凄苦的神色,青丝中偶现的白发,料想她是跟张典廪相仿的年纪,遂劝道:“大嫂,你也要爱惜身体才是,莫要仗着年轻便太过消耗,这样会折损阳寿的啊。”
妇人的眼泪瞬间滑落,擦了擦才道:“无事,我才十九岁,再过十几年,孩子大了,我便不拼命了。”
四人同时怔楞在地。
这看起来像三十岁的妇人,竟只有十九岁。
想到宫中十九岁的妃嫔、宫女,便是再辛苦劳累,也不会形容毁损到这地步,这妇人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
冯润咽了咽吐沫,将阿呼怀中的银饼取出,放在妇人面前:“咱们萍水相逢,你就帮了我们,这恐怕就是佛门说的缘分,这个给你。”
那妇人满面推拒,可话还没说出口,便被两个突然跑来的伙计打断:“贼妇,可算找到你了!你贩的丝有问题!”
妇人立刻被夺去了心神,急忙申辩:“我的丝如何有问题?方才是掌柜的亲自验的货啊!”
两个伙计看了看穿着中人服饰的四人,先是行了一礼,才对那妇人道:“就是有问题,你的丝换不了一匹半的帛了,只能换半匹。”说着,便伸手向妇人身后夺去。
那妇人一面格挡,生怕他们撞到了胸前的孩子,一面又躲避,不愿被抢走布帛。
冯润使了个颜色,双蒙便上前道:“住手!咱们还在这儿呢,你们就敢行抢掠之事!”
一伙计抱拳道:“不想冒犯宫使,只掌柜的发了话,务必要我们向这以次充好的妇人,讨个公道。”
妇人忙跑道双蒙身后,哀求道:“我的丝绝对没有问题,一连问过几家商户都说好。只是你家给的帛多,我才贩与你家的。若是想反悔,便将我的丝拿来,我将布帛还给你们便是。”
阿呼立刻挺身而出:“走,我们跟她一起去你的店里换丝。”
“别别别。”两个伙计急忙阻拦。
小黄门掐腰大骂道:“反了你们了,还敢拦我的路!”
两伙计忙赔笑道:“不敢不敢,只是...只是掌柜的没交代能这样处理啊。”
冯润这下来了火气,“怎么,这小小东市竟没有国法了吗?交易作废,各取其物,律法清清楚楚写着的,难道还要向你们掌柜的交代?”
两伙计急忙跪下祈求道:“您也别为难咱们啊,掌柜的交代的事,咱们若是不照办,回去定是一顿毒打了。”
双蒙喝道:“你们自去交代,与我们有什么相干!只是你们若再不让开,误了我们回宫的时辰,可就别怪官兵来拿你们归案!”
话毕,他便一把将两个伙计推到在地,恭敬地请冯润先行。
冯润绷着一张脸,命阿呼与那妇人跟在身后,欲走回贩丝之地,为那妇人出头。
那两个伙计暗道不好,忙分出一个跑回铺子,剩一个跟在双蒙身后哀求道:“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咱们吧,哥哥,爷爷,孙子给您磕头了!”
双蒙冷哼道:“咱们从小进宫,早就没了根儿,可生不出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小黄门也阴阳怪气道:“我劝你啊,快回去吧,一会叫典廪监看到,保证以后都再也不买你家的布了。”
那伙计听了更是如丧考妣,越发言辞恳切的哀求,就这样哀求着走了一路,眼见就要走到市口,那铺子的掌柜终于赶了过来,连气也不曾喘匀,就道:“不知这两个伙计是哪得罪了诸位贵人,还请看在咱们常与宫使交易的份上,原谅了他们吧。”
说着,他便从袖袋中拿出一个葛布容臭,朝最前头的小黄门手里塞去。
小黄门猛地一甩手,喝道:“众目睽睽之下,你就敢行贿?你不想活了,我可还想活呢!”
掌柜的暗骂一声阉竖,但面上仍是赔笑道:“岂敢岂敢,不过是请诸位大人喝口茶水罢了。”眼看周围人越聚越多,他更低声下气道:“去店里说吧,咱们喝着茶吃着点心说。”
小黄门不耐他一直拉扯自己,一把将人推远:“贴这么近做什么!莫不是要行凶?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
双蒙也上前一步道:“是啊掌柜的,我们今日都不曾买布,哪有什么要跟你说的。只是这位大嫂在你那贩了丝,你既要反悔,便将丝还她,她也将帛还你,你们两清!”
掌柜将身子弯得更低,但态度却并不相让,道:“是啊,是小的与这位妇人的事,我们自去处理了,就不劳大人们费心了!”
话毕他便对着两位伙计使了个颜色,两个伙计便绕过双蒙,去拉扯妇人身后的布帛。
那妇人不停地挣扎着,喊叫着,声音凄惨,令冯润越发难受,正想喝止他们的行为,突然听到一声锣响,一行小吏出现在眼前。
打头的小吏喝道:“吵什么吵!有什么事,让市令大人拿个主意!”
市令先是朝着冯润四人拱手行礼,随后才转向掌柜,冷声问道:“你有什么事?快快说来!”
掌柜立时指向那妇人,道:“大人,她以次充好,贩了次等的丝给我,我一时不察,竟按好丝的市价给她付了帛,待她走后,我才看清这丝质量奇差,忙追回她,让她退一匹帛给我,可她却巧言欺骗了宫里的大人们替她出头。”
市令板起脸,朝着妇人道:“东市的规矩,以次充好要罚没,你敢明知故犯?”
妇人闻言如遭雷击,慌忙辩道:“不是的大人,我那是好丝,绝不是次等丝,这一路我问了好几家商行,都可以为我作证啊!”
市令往人群中一瞧,大声道:“可有人为着妇人作证?站出来。”
众人窃窃私语,可看着手持棍棒的小吏,却无一人敢站出来作证。
市令喝道:“你这满嘴谎言的妇人,哪有人为你作证!可见掌柜的说的都是实情,你果然以次充好!”
妇人泪流满面,抓着身边的人哀求道:“求你们了,说句话啊!”她膝行在地,一个个地求过去,“你们都看到了,我今天拿的是好丝啊。”
被抓了裤脚的人虽面露不忍,但仍是忙不迭地扯回裤脚,躲到后面去,她跪着的地方,眨眼便空出一块地。
冯润忍无可忍,冷声道:“我来作证!”
“她在铺里贩丝的时候,我正在隔壁的米行买米。同行的除了这几个中人,还有典廪监刘大人,可要将刘大人请来一同作证吗?”
市令眨了眨眼,正想上前一步,将冯润扯到一旁说些小话,哪知才上前两步,还未挨到冯润的衣角,便见阿呼猛地上前挡在冯润身前,喝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敢近主子的身!”
双蒙闻言立时上前,一脚便踹向市令的膝窝,旋即双手立即附上,将市令死死地按在地上。
阿呼跟上去,抬手“啪啪”扇了左右两个大耳光,斥道:“狗东西,凭你也敢靠近贵人!”
掌柜的被这一变故吓得,急忙喊道:“你们怎么敢殴打市令!来人啊!快来人!”
小吏们见状忙上前,正要动手拉开双蒙,就听到一声冷厉的女声传来:“谁给你们的胆子,竟敢拨弄本官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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