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典廪一露面,便成功地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她凛然不可侵的面容为她在挤攘的人群中开辟出一条路来,让她毫不费力地便到达了风暴的中心。
小黄门一见是上官,忙走到刘典廪身边站好,扬着鼻孔对着掌柜和市令示威。
冯润也暗暗心喜,满以为来了自己人,却没想到刘典廪的第一句话便是:“将市令放了!”
双蒙听了这话也是一愣,忙看向冯润寻求指令。
冯润拧着眉毛,瞪着刘典廪,但还是轻轻点了点头,允许双蒙放人。
双蒙恨恨地将那市令推倒在地,满脸不忿地站到冯润身后。
那掌柜的见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大声嚎道:“典廪监明鉴呐!您是宫里的女官,一向采买小的铺里的丝帛,应当知道小的对丝帛的品质把控的极严格!可这妇人,趁我今早理货繁忙之时,竟将次等的丝充作好丝,以一匹半帛的高价卖给小的,小的见她可怜,便全当做善事,没验货就让她走了。可方才一看,那丝上大都两截,还有窟窿,小的这才叫伙计将她追回,可她竟不认,唆使这几位宫使替她出头,当真可恨得紧啊!”说着,他从怀中取出乱成一团的丝,翻折开,果见裂痕与点点窟窿。
妇人目眦欲裂,又是心痛,又是愤怒,看眼前这个糟践丝的掌柜直如杀父仇人:“你说谎!我的丝给你的时候,你是细细验过,还使劲压价,是见我不愿卖了,你才同意以一匹半帛的价格给我的!我的丝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市令揉了揉生疼的膀子,对着刘典廪一拱手道:“下官方才便问过周围的人了,可却没有一个人能为这妇人的话作证,尹掌柜又是咱们东市有名的大商贩,如何会拿自己的信誉开玩笑?”
话毕他又转向那妇人,轻蔑一笑:“这样讹人的农户我见得多了,东市的纠纷里十有**都是他们爱占便宜引起的!下官以为,应当让那妇人立刻将帛还回去,再与尹掌柜道歉才算结束。”
那妇人如遭雷击,颓然一坐,双目迸出眼泪。
刘典廪面容冷肃,“国有铁律,绝不纵枉任何一人!既然交易有疑,那便让双方退回交易物品,这桩买卖就此作废!”
“不可!”
“不要。”
“不行!”
一连三个不字听得刘典廪火气陡升。
循声一看,发现这三个“不”分别来自尹掌柜、妇人,还有冯润。
冯润早已憋了一肚子的火,心中的正义感即刻喷薄:“你若不来,倒还可以这样处理!可现在,若被你认定这妇人的丝确有质量上的疑点,她还如何再卖与下一家店?你看她贫苦若斯,可想过她这丝卖不出去该怎么办!”
那妇人哭着点头:“大人,民妇没日没夜的缫丝,缴完了税才剩这么一点,便是为着给孩子换些药来吃啊。若是将帛退回,那药也要退,小儿的身体恐怕撑不住啊!”
尹掌柜强撑着脾气,支支吾吾道:“大人,她那次等丝,也不是不能用,小的就当做好事,收下拿回家自用,只是,换帛却不能换得一匹半,她须得还来一匹。半匹帛换她这次等丝,才是公平的交易。”
阿呼怒道:“你这奸商,打得好算盘!怎么不要她白送了你?”
尹掌柜上下打量了阿呼一遍,略带嫌弃道:“小的敬您是宫使,可您也不能乱说!小的的信誉是出了名的好,街坊邻居皆可作证。刘典廪还在这儿呢,您就别操这多余的心了!”
双蒙上前一步大喝道:“你这贱民,胆敢这么说话!”
刘典廪看了看将冯润死死护住的阿呼与双蒙,心里疑云更甚。
早在出宫的时候,她便觉得这三人行迹可疑。可带他们来的小黄门是尚食局的老相识,她只以为是别处的中人,便囫囵了过去。可现在再看,那人虽身着中人外袍,却细皮嫩肉,气度高贵,哪里像中人的样子!
摸不清来人的底细,她一时难以抉择,可再转念一想,她的判决并无违法越矩之处,便是对簿公堂,她也有把握全身而退,遂道:“都住口!误了回宫的时辰咱们谁也别想活!就按我说的,你们各自退回,这桩交易就当没发生过!”
“大人!小人的东家可是...”尹掌柜心有不满,下意识便想抬出后台压人。
张典廪一个眼刀飞来:“你敢再说!”
市令额角全是冷汗,将尹掌柜一把拉到身后,赔笑道:“他是气糊涂了,您别跟他计较!只是,这...”
他看向双蒙,虽笑着,眼中却迸出狠厉:“这位宫使方才伤了下官的肩膀,下官治伤恐需要些银两。”
双蒙自生下来还没见过敢讹他的人,气得上前就要与市令理论,可才迈出一步,便被刘典廪一手拦住。
张典廪只用眼角扫了他一眼,声音冷厉:“你不过是个市令小隶,就敢自称下官?叫你的上官进宫来谈赔偿吧!”
这话一出,那市令便如掐住喉咙的鸡一样,再也发不出一个声响。
冯润知道此行耽误的时间太久,已是不得不回宫,可再看那瘫坐在地,头发蓬乱的妇人,心中实在难忍,遂道:“刘典廪,可能借用一匹半帛与这妇人,让她换回自己的丝?”
张典廪的目光在冯润脸上逡巡片刻后,转落在那妇人的身上,随后又再次回到冯润脸上:“宫中账面不能混乱。借贷人是谁?你如何替她担保?”
冯润平复着自己的怒气,“我以个人名义向您借一匹半帛,回宫后立即返还,绝不会乱了账目,在场诸位皆可作证!”
刘典廪沉默,并不应承。
阿呼忙推了小黄门上前,小黄门讨好道:“刘典廪,奴可以给他作保,若他们不还,奴不用您张嘴,自去将他们扭送廷狱!”
刘典廪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对着身后的随从道:“拿给他们。”
话毕,一匹半帛便交在了冯润的手上。
冯润看了看手中的帛,心中五味杂陈。
这样劣质的帛,连她的婢女都不会用,此刻却成了一个农人的救命之物。
她将帛朝尹掌柜身上一扔,痛骂道:“将丝还来!这妇人从此与你再无相干!”
尹掌柜手忙脚乱地接住帛,心知此事已再无更改,便将怀中的丝仍在那妇人脚边,道:“以后再也别来我的店里贩丝,我不收你那劣等货。”话毕便一甩手,带着伙计离去。
冯润走到妇人身边,蹲下,轻声道:“好了,都解决了,你回家去吧。”
那妇人大喜过望下说不出话来,只一边痛哭一边给冯润叩头。
以往冯润所过之处,千万人拜倒,她从不多看一眼,可此时这颗白发丛生的头颅,不断地在地上磕出声响,她竟觉出满满的悲痛与心虚来。
不忍再看,她猛地转过身,只挥袖叫阿呼去处理。
阿呼与那妇人耳语了片刻,便回转到冯润身后,不再多言。
刘典廪早已不耐,一见事了,催促道:“快些,莫误了回宫的时辰。”
一行人再次乘着牛车,沿着来时路赶回宫中。
冯润一回到晖章殿便换上了宫妃的装束,快步往太和殿走去。
本以为能在午时前回来,却不想被东市的事耽误了两刻钟,此时她已心急如焚,生怕冯太后用膳时,她不能侍奉在侧,给冯太后留下了敷衍怠惰的印象。
紧跑慢跑到达太和殿时,她急忙抓住中黄门问道:“太皇太后可用午膳了吗?”
中黄门皱着一张脸,指了指偏殿:“食盒都在这儿温了许久了,可太皇太后还是没叫人进去。”
冯润长舒一口气,庆幸并未错过冯太后用膳,但转瞬她又为冯太后担忧起来:“姑母脾胃不和,如此延宕用膳恐会引发旧疾。”
冯太后执政数十年,常有因政事误了用饭的时候,长年累月下来,便积了胃疾。冯润的父亲经常会从各地搜罗些养胃的方子进献给冯太后。
中黄门也跟着叹道:“可不是,老臣也担心呐。可太皇太后忙得都是军国大事,咱们哪敢劝啊?”
二人正一筹莫展之际,殿门缓缓打开,里面侍候的中人鱼贯而出。
中黄门见状,急忙叫人将食盒从偏殿取出:“快,手脚都麻利点,别误了用膳的时辰。”
冯润见状,也跟着走进正殿。
议政时的严肃氛围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重臣们之间的说亲道热,其中以李冲李大人最为善谈。
冯润见他一会与冯太后赞两句菜肴精致,一会又与拓跋宏说几句《论语》经义,最后还能转过头去,与拓拔丕论两句养生之道,心中顿时升起无限佩服。
谁料还没佩服一瞬,便听到李冲将话题转到自己身上。
他对着太皇太后道:“冯贵人亲奉膳御,真是孝心可嘉啊!”
冯太后笑着看了一眼冯润,道:“可不是,这孩子就是心实。左右这么些伺候的人,哪里用得着她这么辛苦?可她就是不放心。”
冯润羞涩一笑,似不耐夸奖,道:“哪里辛苦?侄女伺候姑母全出真心,若不是怕姑母嫌弃侄女笨手笨脚,侄女愿日日侍奉在您左右。”
冯太后佯装嫌弃道:“那可不成,你们年轻人成日叽叽喳喳的,吵得我头疼。”
李冲笑道:“哎,太后娘娘,孺慕之情,经年益笃,您这样,可伤了冯贵人的心了。”
冯太后看向冯润:“既然李大人替你说话,你便留下来,跟我一道用膳吧。”
冯润低眉颔首:“是姑母。”
拓跋宏一直关注着她们。
虽冯太后凤谕已下,他不能反驳,可他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冯润以这样正规又合理的理由步入太和殿。
他不允许任何人改变他亲政前任何一件事情的走向,冯润尤是。
“祖母,冯贵人喜甜食,不如叫她到孙儿这儿来吧。”
冯太后指着拓跋宏,朝众人打趣道:“瞧,这是嫌我的菜没滋味儿,心疼冯贵人呢!”
众人哈哈笑作一团。
冯润却笑不出来,只好低下头佯装羞涩。
拓跋宏倒是一脸无奈:“祖母,您说哪里的话?孙儿可要大喊冤枉了。”
冯太后将冯润推过去,“去吧,你们年轻人口味相近。”
冯润还想再挣扎一下:“姑母,侄女是来伺候您用膳的,怎么能自去享用?”
冯太后不耐地挥挥手:“这么多人呢用不着你。”
冯润无法,只得挤出一个笑脸往拓跋宏身边小步走去。
拓跋宏伸出手,将冯润拉坐在自己身侧,对着小黄门道:“不必再置桌案了,我与冯贵人同案,添副碗筷就行了。”
小黄门低头称是,将抬来的桌案又抬了出去,另有宫人迅速为冯润布好碗筷。
冯润坐下后,一抬眼便能看到台下众人的表情。
除了几位宗亲贵族的面色没有波动外,其余人的脸上都换上了艳羡的表情。
冯润心中冷嘲,是啊,能与帝王同案进食,可谓是天大的荣耀了。若非她有冯太后这样硬的后台,恐怕到死也别想有这样的殊荣。
可再是殊荣,冯润也难以享受,一靠近拓跋宏,她便觉得浑身难受。
但偏偏拓跋宏却一无所觉,甚至还靠近她的身侧,为她亲自夹了两筷子菜。
冯润端起碗,尽量婉转地拒绝:“谢陛下,妾自己来就好。”
“你呀太瘦了,要像咱们鲜卑人一样,多吃些肉才行。”拓跋宏宠溺地笑着,并没有把菜夹到冯润的碗里,而是凑到了她的嘴边:“这炙鹿肉冬日食用最好,你多吃一点。”
冯润抿了抿嘴,十分不适应这样亲密的举动,但台下众人仍有人看着,她只能张开了嘴,咬住这片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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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殊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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